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黄昏,春雨潇潇。
桃花坞共九层,筑成螺旋状。第三层最左边的寒兰居,是扮作九公子的我的书房。此寒兰居,非兰兮小筑的寒兰阁。寒兰阁完全照着刘珺的喜好设计的,而寒兰居,除了名字带寒兰,嗅不到半点兰花香。一只存放桃花坞账目的带锁柜子,一张素净的桃木书案,一把椅子,简单大方。
据我新买的婢女淼淼所探,刘彻还在桃花坞第九层的兰兮居享受着子都的推拿,更有韩嫣为他唱酸得掉牙的曲调。淼淼见我的子都被霸占,气得胸脯抖了抖,若不是我及时拦住,她恨不得飞上兰兮居替我报仇。咳咳,子都不是我的,必须纠正一下。
而刘珺拨给我的婢女依依,在我的多次催促下,才不紧不慢地汇报陈阿娇出了未央宫后的路线。
陈阿娇先是去长信殿跟窦漪房哭诉一番,窦漪房忙着关心窦绾的孕吐,将烫手山芋扔给了每天跑长乐宫极勤快的馆陶长公主。于是,她们母女两个又抱着剪碎的画,浩浩荡荡地到长秋殿向王娡问罪。王娡巴不得自己的宝贝儿子荒唐点,多生几个皇子,估计装腔作势地骂上一两句,算是给份薄面。目前,陈阿娇在椒房殿打扮得花枝招展,准备大闹桃花坞。
至于我嘛,可是神秘尊贵、邪魅风情的桃花坞九公子,当然要趴在书案上,专心致志地书写第四十封情诗,表现自己的临危不乱。小说里的高人,都是这么演的,诸葛亮那把羽扇,大冬天也吹呀吹,不惧冷不怕冻。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元稹这首诗,实在是贴切我的怨妇心情呀。巴蜀的长腿美人多如牛毛,作为贤良淑德的妻子,一边愁绪满怀地担忧夫君结了新欢一边又尽职尽责地思念夫君,连自己也被感动得想拉大提琴了。刘珺再敢给我回已阅两个字,我就写“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给他看,附上一撮明志的断发。反正我想换齐刘海儿了,偷偷地对着铜镜剪下来就好。
“襄王有令,每天只能写一封情书。”站在门边静若雕塑的依依道。
“今天有点想刘珺了,就多写一封。”我摆出天真烂漫的笑容,心里嘀咕着依依这个名字真没取错,张口闭口都是依照着刘珺的命令,连那面无表情的模样,也像是从冰山上滚落的雪球,冷到心窝里。
“落款时间是明天。”依依道。
“明天可能来葵水,会痛得死去活来。”我耷拉着脑袋,扁扁嘴,挤出几滴眼泪,拼命地隐忍着哽咽之声。丁四娘说把苦水往肚子里吞,又流出一点,最是楚楚可怜。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依依终于动容了,咬着嘴唇,勉强吐出。
“依依真好,明天李延年去猗兰殿教我吹箫,你也一起吧。”我连忙擦掉眼角的泪水,笑靥如花,瞅到依依听到李延年时耳根子都微微发红,就知道自己的先苦肉再美男的招安计划有进展了。
这也不怪依依好骗。整个兰兮小筑都知道,我来葵水的第一天,刘珺比病猫还温柔,任凭我哭着闹着在床上打滚,包括我狮子大开口,想买越女斋的玉簪玉钗玉梳首饰和锦绣山庄的云雾云烟云裳缎子,甚至叫上一大桌子的姑苏菜,也会柔声细语地哄我喝完当归乌鸡汤。呜呜,万恶当归为首。
其实,我的葵水时间,由佑宁记录,佑宁去了巴蜀后,是淼淼接手的,约摸着还差几天。到时候,找个太医,塞一袋金子,拿一句葵水不调,糊弄过去,就小事化无了。刘珺挑人的眼光,真是不敢恭维呀,前有佑宁,后有依依。还是我慧眼识人,相中了淼淼,说一句窦漪房的坏话,淼淼能帮忙搜刮出十句,特别解气,酸梅汤都省下了。
“快到了,快到了……”心里头刚夸着淼淼,淼淼就气喘吁吁地沿路喊道。她这沉不住气的麻雀本色,训了多少遍也改不掉。
我将家书和一碟红豆椰奶冻锁在柜子里,摊开桃花坞的账目,手指时轻时重地敲着书案的边沿,俨然冷静睿智的刘珺。
“堇姐姐又躲起来吃红豆椰奶冻。”淼淼打开柜子,恼道。
“淼淼,打头阵,赏你十碟红豆椰奶冻。”我放下账目,笑道。
“真的?”淼淼两眼立刻亮晶晶,小嘴里砸吧砸吧柜子里藏着的那碟红豆椰奶冻。
可维持不到半盏茶的兴奋,她又耷拉着不好使的笨脑袋,撅着嘴巴,恼道:“堇姐姐,淼淼不会泼妇骂街。”
话音刚落,我像吞了一只癞蛤蟆般郁闷。敢情我平日里教的那些对付达官贵妇的手段,她以为是泼妇行为。九公子什么时候有叉着腰喊破嗓子,只不过见某个贵妇吃了子都的豆腐,就上前宣示主权,再往贵妇的桃花酿下点鱼水欢,送到愿意伺候她的小倌房里。
“嫣红馆的黄莺昨日是怎么还击东门口卖猪肉的张大娘的?”我喝了一口金银花茶,消消火气,问道。
“张大娘,你人老珠黄、尖嘴猴腮,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就算按斤卖,也嫌弃满身的黑毛拔起来繁琐。张大叔不去嫣红馆听几首压惊曲,早被你给克死了。”淼淼清清嗓子,捏捏鼻子,双臂交叉,昂起头,噼里啪啦一阵,满目流露出对黄莺的崇拜之情。
我挥一挥手,赶走兴致勃勃的淼淼和冷若冰霜的依依,打开对着桃花林的窗户,呆呆地站着,陷入沉思。伊稚斜公然撕毁和亲条约,打起援救被大汉囚禁的紫姬大人和于单的旗号,屡次遣兵至代郡、雁门、定襄、上郡等地寇掠。可惜大汉良将不多,光靠李广老将军死撑也有到头的一日。唯有尽快推荐卫青上战场,才能缓解局势。可卫青身份低微,又被平阳侯陷害和平阳公主苟合,根本不受朝堂待见。如今之计,只能先扶持卫青的姐姐卫子夫博得刘彻的宠爱。但李姬和王月出因怀有身孕处在盛宠之中,都不是善茬。
王月出,长了一张和Charlotte相似的脸,以致于我每次生了怀疑时,又不断说服自己,月出心善,没有怪我抢了刘珺,甚至不憎恨打掉她的骨肉的刘珺,替我在窦漪房面前求了不少情。原来,她是一朵白莲花。冰月霜毒,害死我和刘珺的小虾米,此仇不报非君子。
李姬这个绿茶婊,就更可恶了。她去一趟猗兰殿,刘彻就骂我一顿。而我每天早起到长信殿给窦漪房请安,只要李姬在场,窦漪房总能找到理由罚我多跪一个时辰。这次的韩嫣出浴图,大概也是她搞的鬼。肚子长了颗球,也不能阻止她兴风作浪。
忽然,砰砰作响,分明是砸东西的声音,我的小心肝顿时被戳出几个窟窿,抓了书案上的蓝玉箫,赶紧下楼。
果然,粉色玛瑙地板一片狼藉,吴王夫差的蟠龙纹编钟、郑旦的桐木琴、秦穆公的错银双翼神兽、弄玉的十五连盏铜灯……件件都是我从黑市里花重金淘回来的,如今出师未捷身先死呀。
我瞪了一眼淼淼,抽出她怀里的楚襄王水晶杯,恶狠狠地道了一句:“再扔,本公子就把你卖掉!”
我转过身,拍拍手掌,示意依依送来一叠小倌画像之余,细细地打量起陈阿娇。
她穿的那身淡紫色飞云流彩蜀锦真是碍眼。刘珺离开长安城的第二十九天到达了巴蜀,并寄了十匹蜀锦,由王娡分发。这十匹蜀锦里,只有一匹淡紫色飞云流彩,而宫里头有谁不知堇王后喜爱紫色,陈阿娇偏偏和我抢,还在刘彻面前炫耀。她是皇后,我是王后,只能伏低做小,拿了一件水蓝色的回纹蜀锦给刘珺做身袖袍。
还有她发髻上的飞星传恨珠钗,明明是越女斋照刘珺画的图样给我打造的独一无二的款式,她也喜欢上了,命宫人打造了一支,缀的都是价值不菲的南海夜明珠,比我的高贵大方。从此,飞星传恨珠钗在未央宫流行开来。最讨厌别人和我撞钗了。
可惜,没有馆陶长公主过来凑热闹,陈阿娇也就是只吃草的豹子。亏我还提前找窦绾帮忙,向窦漪房要来董偃,包装成唱《玉桃歌》的董郎,打算高价开卖,就等馆陶长公主双手捧上白花花的银子了。
“夫人,来桃花坞是听故事还是小曲?”我接过依依递来的小倌画像,笑道,尔后用蓝玉箫挑起陈阿娇的下巴,眼波明媚含春水,翘起兰花指翻开小倌画像,继续道:“桃花坞的头牌韩嫣和子都,正在服侍兰兮居的黄先生,不能接新客。这黄先生的体力,啧啧,不是一般的猛,把韩嫣和子都折腾得下不了床。”
“夏堇,少废话,兰兮居在哪!”陈阿娇大怒,揪着那把蓝玉箫,咬牙切齿。
陈阿娇怎么知道九公子是我?蓦然,我的心跳加速,腿脚发软,停顿了片刻,才夺过蓝玉箫,别在腰带上,笑道:“夫人,桃花坞可没有夏堇这号美人。”
“蓝玉箫,是皇祖母赠给梁孝王的生辰礼物,堇王后不相信的话,本宫可以陪你去长信殿走一遭。”陈阿娇怒道,将堇王后三个字咬得极重,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块。
“谁告的密?”我指着第九层最左边的兰兮居,问道。
“李姬那个妓女说九公子有只蓝玉箫不离身。本宫就有所怀疑了。敢带坏刘彻的,只有你这个番邦狐狸精。”陈阿娇提着裙子上楼,恼道。
番邦狐狸精?我皱皱眉头,瞟到陈阿娇那件淡紫色飞云流彩蜀锦,我就按捺不住怒气,随手端起一只鱼缸,往陈阿娇身上倒。
霎时,陈阿娇整个人湿淋淋的,水草挂在她的发髻上,金鱼在她的脚下活蹦乱跳,伴随着哄堂大笑,狼狈极了。
“夏堇,本宫要杀了你!”陈阿娇跳下楼,怒道。
我轻轻地闪了身子,拔掉那支不顺眼的飞星传恨珠钗,看着陈阿娇因踩到小金鱼而滑到,发髻散乱,活像个偷穿了富贵人家的衣服的乞丐,不禁得意地大笑。而陈阿娇顾不上疼痛,扑过来和我扭成一团,扯、咬、踢、掐,齐齐用上,毫无大家闺秀可言。
“放肆!”王娡不知何时赶过来,吩咐两个侍卫分开我和陈阿娇,气得捂住胸口咳嗽半晌,还是在挺着肚子的李姬轻轻的安抚下,才恢复了血气。
“罚掖庭殿,思过三天。”王娡丢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掖庭殿,是低等宫女和犯罪官僚家眷发配入宫的劳动之处。所谓思过,就是被罚做下人的倒夜香之类的脏活。我在秋夕姑姑犀利的监督眼神下,拉拉陈阿娇的衣襟,暗示托个机灵的宫女找刘彻求救。然而,她故意甩衣袖打到我的脸颊,不屑与我合作。哼,罚就罚,我皮糙肉厚,你细皮嫩肉,扮清高吃亏的还是你这个养尊处优的皇后。
但我和陈阿娇被安排在一间昏暗不清、寒风呼啸的小房子时,我就骂自己留着脸皮能吃饭不。煤油灯火飘飘摇摇,我钻进湿哒哒的棉被里,想起张骞讲的关于掖庭的恐怖故事,吓得直哆嗦。呜呜,我应该听刘珺的话,安安分分地待在寒兰阁睡觉。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龙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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