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只在镜湖中,影落清波十里红。
惊蛰,天气回暖,春雷始鸣,昆虫惊走,桃红宿雨。
刘珺离开长安城已有三十九天了,我也在猗兰殿写了三十九封家书,篇篇都是浓得化不开的相思意,有竹简上残留的红豆沙为证。咳咳,不小心沾上的酱烧猪蹄油印子就忽略不计。反正刘珺回的家书,永远是已阅两个字,比我还敷衍。我好歹把能记住的唐诗宋词都用上了,字字珠玑,朗朗上口。
抱怨归抱怨,家书就像上学时期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按时完成,拿到月钱。最近写的一封,便是宋代才女李清照的词。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刘彻最喜欢抱着韩嫣,坐在桃木软塌上,喝点桃花酒,听韩嫣边抚琴边念出这首词。软软糯糯的声音,如系在桃树上的桃花香,看不见摸不着,甜得发腻,腻得沉醉。我每次听着听着,便倒在龙吟居的桃木大床上睡得天昏地暗。
韩嫣何许人也?这还得从我开的小倌馆桃花坞说起。桃花坞,我早有筹谋。地契房契藏在寒兰花盆底下,用防水的羊皮包裹。才貌双全的小倌,花重金培养,招入兰兮小筑当照料兰花的园丁。只待刘珺出趟远门,我就挂上牌匾,敲锣打鼓,庆祝小倌馆桃花坞的开张。
至于负责监视我的佑宁,刘珺前脚走,我后脚略施小计将他骗走了。我折了一朵梨花当作从军臣单于那里交换来的惜雪花给佑宁,说是自己想到要与刘珺离别,神情恍惚,忘记把医治寒冰症的药方塞进包袱里了。护主心切的佑宁快马加鞭,赶去巴蜀。
嘿嘿,刘珺若不陪我过农历三月初九的生辰,我是不会交出惜雪花的。寒冰症,他忍受了十几年,不在乎这点时间。在爱情里跌跌撞撞的我,终于学会了试探。爱,令一个人变得卑微,可卑微的爱得不到相应的珍重。
桃花坞的本金,来自于猗兰殿里的古董,秦国战将白起的玉雕立马,赵国战将李牧的二十六结活环套连玉佩,齐国兵家孙膑的玉灯,个个价值不菲,黑市里炒到黄金千两。鉴于刘彻发脾气爱砸古董的奢侈习惯,我偷偷地将猗兰殿的古董运出宫外,再换一批高仿的赝品摆放,等刘彻大怒而来,满地的碎片,由太监清理掉,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有一次,陈阿娇因刘彻和椒房殿的小宫女暧昧不清而大吵大闹,刘彻一路踢翻了好几个太监,举起书案上的玉雕立马时,又轻轻放下,只道了一句邀刘珺鉴赏一下真伪,我就乖乖地承认了错误。秦国战将白起的玉雕立马,三千八百两金子,若刘珺爽快地赔偿这笔钱,我都不知道自己要肉偿到什么时候。所以,刘彻趁火打劫,做了桃花坞幕后的第一大老板。
桃花坞,地处采桑阁的对面。采桑阁以清新的碧绿为主,驰道种植莲叶田田,屋舍碧色山茶连波,中有白莲花相间。既然有采桑阁这片绿叶相称,我就毫不客气地栽上粉色桃花。秦桃、榹桃、缃核桃、金城桃、绮蒂桃、柴文桃、霜桃等十几个品种的桃树,十里香风暖雨,一夜名动长安。看来,我预计得不错,长安贵妇,每每站在采桑阁外唾弃那些擅长撩动男人的心的清纯妓女,便会被娇艳世无双的桃花坞吸引。张扬,有了对比,也会是优点。
哈哈,作为桃花坞的主人九公子,就是看不顺眼绿茶婊。提起李姬,一肚子的郁闷气,想找个知心人倾诉一下,才发现刘珺和念奴都不在身边了,窦绾和卫子夫又太善良。
李姬常常提着一盒茶花糕点站在猗兰殿外等候,又不派婢女进去通报。果然,刘彻抱着手脚冻得冰冷的李姬入殿后,第一件事就是破口大骂我摆起堇王后的架子,故意折腾她。我在猗兰殿批阅奏折到口干舌燥、两眼酸疼,哪里知道殿外有人。更可气的是,她还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跪在地上,请求刘彻的原谅,说是她不忍打扰陛下,才心甘情愿地在外面吹风。结果,刘彻心疼不已,夜宿昭阳殿。哼,绿茶婊和直男癌真是绝配。
九公子这个外号,我甚是满意。
刘珺临走前,将寒兰阁偏殿兰兮轩的钥匙交给我保管。作为当家主母,我偶尔尽责地打扫一下兰兮轩,给白玉栏杆上的寒兰浇浇水。老实说,这寒兰,是渐变的蓝色和紫色交替,真难看,比不上千年银杏树的一片扇形的叶子。若不是刘珺痴爱兰花,我想拔掉它们,养粉嫩嫩、娇滴滴的月季。
有一次,擦书案时,不小心撞碎了一个天青色柳叶瓶,有一块碎片恰好插入了墙壁,我摸摸墙壁,察觉瓶子底部对应的石砖手感光滑,便使劲地往后拉出石砖,果然内有乾坤,一只锦盒藏在其中。打开锦盒,素色云裳包裹着一根湖蓝色的玉箫。蓝色的玉,极其罕见。在现世,发现蓝玉是可以登头条的。而且古代也没有对蓝玉做具体的记录,唯一知晓的就是和氏璧色绿如蓝,温润而泽。蓝玉箫的背面,题了一个九字,而刘珺排行第九。因此,我将蓝玉箫据为己有,系在腰间,并买了一张猪皮面具,白玉簪束发,穿一套水蓝色袖袍,月牙眼下点一颗朱红色泪痣,化作神秘尊贵、邪魅风情的桃花坞主人九公子。
韩嫣原本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庶孙,曾经同还是胶东王的刘彻一起学习诗书骑射。后来,家门宅斗,他被赶出了侯府,流落在长安城的小倌馆。生得风姿翩翩,明眸皓齿,香肤柔泽,顾盼生辉,可惜卖艺不卖身,得罪了贵妇,差点被送进宫中做太监。
幸亏遇上了我九公子,承诺了他可以按自己的喜好接待客人的权力。西汉时期,戏曲还处于萌芽时期,皇亲贵胄只能欣赏扮演故事的歌舞,看得我哈欠连连。
于是,我照搬了小时候爱看的《春光灿烂猪八戒》,凭着记忆改编成剧本,由桃花坞的小倌表演,韩嫣反串小龙女。小龙女变成东海泉眼那一幕,台下的贵妇痛哭流涕,我从锦绣山庄订制的绣有韩嫣扮成小龙女的头像的方帕当天卖出三千张,赚得盆满钵满。戏子的钱,的确来得快。
桃花坞的兰兮居,镶嵌有波浪纹的紫水晶为地,银白色的鲛绡作帘幔随风飘舞。我穿着淡紫色云裳寝衣,趴在珊瑚床上,享受着子都的推拿手艺,揉捏得当,敲打适中,舒服得昏昏欲睡。
这子都,便是当初我在大街上援救的被恩客蹂躏得浑身是血的小倌。子都在兰兮小筑当园丁时,那些不知被谁带坏的丫鬟,个个假装偶遇。不是在子都低头可见的竹林底下哭哭啼啼,自言自语打碎了寒兰阁的花瓶,会被罚跪碎瓷片的惨状。就是在子都抬头远眺的玉桥上摘莲蓬,偏偏还在粉色莲花旁边露出半张精心装扮的侧颜,纤纤素手经那温和的阳光一晒,仿佛受了烫伤般缩回去,楚楚动人。亏单纯的子都每每放下手中的活儿,安慰完竹林底下的丫鬟,掏出荷包买新花瓶后,就去帮玉桥上的丫鬟采莲蓬附带亭亭玉立的莲花。那寒兰阁的花瓶,是我从哥哥的锦瑟园里顺过来的,刘珺瞧不上,识相的小丫鬟才长了肥胆子用裙角带碎。至于莲蓬,更是某个张口襄王喜欢莲子羹闭口襄王喜欢莲子糖的丫鬟,好像我不知道刘珺讨厌甜食似的,吹得耳朵都生茧,但得了我的命令,风一般消失了。
可惜,好景不长,自从子都被刘珺打发走了,兰兮小筑的丫鬟害了相思病,再也不叽叽喳喳了。而且,佑宁新纳了一个粗汉子当园丁,那些丫鬟一见到就绕路,连手帕掉了也懒得去捡。诗经有云:“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少女失恋的惆怅在小筑里围绕了三匝,直到我领着子都悄悄来看望她们,才恢复了之前麻雀的本性。
“子都,你今天是不是偷吃了马鞭牛鞭鹿鞭,下手这么重?”背部受了重重一击的我撅着嘴巴恼道。
生性内向的子都,读了太多礼义廉耻的书,一听到马鞭牛鞭鹿鞭就会害羞,白皙的脸颊上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像朵醉酒的西府海棠似的,能迷倒一片在桃花林执团扇扑蝶的贵妇。
但是,我翻过身子,去瞅瞅西府海棠,哪里寻得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只瞧见刘彻那张贱兮兮的俊脸,连忙拉起外衣盖住自己的春色,握紧拳头,从牙齿缝里蹦出几句恼怒:“龙吟居,出门左转,不送!”
“襄王最近上奏,西南夷散兵已剿灭得七七八八了,正在督促开通夜郎事宜,朕是不是该体恤地回一句,堇王后安好,没有炖马鞭牛鞭鹿鞭。”刘彻径直卧在红月牙状轩窗下的紫玛瑙榻,眯起凤眼,透过雪白鲛绡帘幔,嘴角扬起得瑟的笑意,就差韩嫣拿酒嘴对嘴喂他了。
我几乎怒得跳起来,恨不得冒出一句,炖好混了迷药的马鞭牛鞭鹿鞭灌进陛下的肚子里,再找几个好龙阳的小太监服侍一晚。幸亏,今天少喝了一壶梨花酒,理智尚存了三分,我吃了几口手撕鸡,方记起吃了一个月的萝卜的艰苦岁月,身子抖了抖,换上九公子的行头,眼波眉间荡漾起桃花般魅惑众生的笑容,连自己都为之绝倒。这一颦一笑,可是贿赂了远在雁门的念奴,给刘胜捎带了一封歪歪斜斜的情诗,才讨来的悉心教导。咳咳,这首情诗恰巧与我写给刘珺的第三十九封家书雷同,纯属巧合。
“陛下有什么烦心事,九公子可为您分忧?”我谄媚地笑道,狗腿子地抓起一块手撕鸡,塞进刘彻的嘴里。
“也不是什么难事。朕最近为嫣儿画了幅美人出浴图,一不凑巧带入了昭阳殿,掉进了软塌下边。而朕在昭阳殿歇息,趁姬儿在茶花丛中熟睡,画了幅露出半边香肩的茶花仙子图,二不凑巧卷到衣袖里,带到了猗兰殿的书缸里。前几日,阿娇央求朕画副牡丹金凤图,三不凑巧小双去书缸找素帛时,搜出了茶花仙子图,四不凑巧李美人以为那美人出浴图是皇后的,亲自送去椒房殿。朕不得已撒了小谎,说这两幅图是九公子赠给朕的,画的是他的小宠子都。”刘彻招招端来温热的梨花酒的子都,枕着双臂,示意子都捶腿,惬意地补个觉。
“还愣在这里干嘛,阿娇很快就要杀过来,九公子好生伺候。否则朕不确定,会不会五不凑巧将九公子写的《玉桃歌》当作八百里军情送到巴蜀。”刘彻笑道,就着子都递过来的花生米咬了一口,还不忘舔舔子都的手指,见子都羞涩地闪躲,不太标准的丹凤眼含着满满的春水,生怕子都不动心。
然而,我鼓起腮帮子,只想抄起那把割烤羊腿的匕首,朝刘彻那张春风得意的俊脸划上几道凛冽北风。
郎君呀郎君,你笑一笑,奴家的玉桃成熟了。郎君呀郎君,你挑一挑,奴家的玉桃红夭夭。郎君呀郎君,你咬一咬,奴家的玉桃水涛涛……
呜呜,如此艳俗的歌曲,是在刘彻的威逼利诱下编写的。虽然《玉桃歌》赚了黄金万两,但是这笔钱弄得我心惊胆战呀。只盼望长安城里出了更大的丑闻,盖住九公子的风头。
自别西川海棠后,初将烂醉答春风。
作者有话:《玉桃歌》写得谷主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呀。呜呜,谷主的清明节出游计划泡汤了,不要问为什么,没存稿真的很头疼。最近工作日加班,周末赶稿,然而稿子依旧龟速进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