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应有两个月亮,一个是冰砒霜,另一个是白糖糕。
夜色恰好,一轮满月从海浪上冉冉升起,没了柳梢头牵绊住衣角,也不曾被贪吃的天狗咬了一口,冷冷清清的,不似人间的悲欢离合,教人无喜无忧。
刘珺捧着那段遗诏,嘴角浮起苦涩的笑,连蜜饯也缓解不了的苦涩。那双寒潭眸子,平日里或冰冻三尺或冰水混合,可如今只是深不见底的潭水,黯淡无光。
我依偎在他的怀里,不禁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的眼睛,柔声道:“这遗诏是假的,雄才大略虽说是赞扬之词,用在遗诏上更像是在暗讽居心叵测。而且,百姓的日子刚有起色,匈奴又在边境虎视眈眈,最忌讳的是内乱了。内忧外患之苦,先帝也尝过。”
“连堇儿都知道遗诏失真。”刘珺叹道,寒潭眸子里的伤感转瞬即逝。他将下巴搁在我的发丝,粗糙的指腹又在我的额前临摹着三瓣兰花,继续道:“玉玺可以造假,先帝所用的陈泥沾有挥之不去的石榴花香,又如何模仿?”
蓦然,心头一阵疼痛,所有安慰的话,总担心太过苍白,到最后说不出口了,只能惊慌地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他。
石榴,是张骞从西域引进大汉的。汉景帝刘启当政时,至少在未央宫是看不到石榴花的。刘启盖印玉玺所用的陈泥,应是从边境运送过来。而且,石榴香并不独特,怕是心细如尘之人也不易察觉出。所以,刘启写下这封遗诏,私底传给窦婴,打的是一箭双雕的主意。朝堂之上将真遗诏当作伪造的,一来大将军兼魏其候窦婴难辞其咎,顺利剪去外戚家窦氏的羽翼,二来作为受益方的大司马兼襄王刘珺可谓图谋不轨,趁机罗列出襄王的同党,连根拔起。可是,以刘启的腹黑,为何不在死前像对付自己的亲生儿子废太子刘荣一样铲除刘珺,而是在死后写封不见天日的遗诏呢?
刘珺见我由起初的心疼变得眉头紧锁,揉揉我的眉头,问道:“堇儿可知雁门?”
“雁门素有天下九塞之首的称呼,群山起伏,沟壑纵横,数百座汉墓埋葬此地。除了来去匆匆的商旅,寻常百姓很少在此安家。驻守在此地的将士,运气好的往往十年不归家,运气不好的白骨一堆。”我极力扬起温柔的笑容,希冀能感染刘珺,替他带走少许忧愁。
“雁门,酒家客栈林立,民风彪悍纯朴。将士平日里闲来无事,便起个大早,去紫衣巷的第九户韩老汉家排队买酒。韩老汉家,不仅酒香,还有秀色可餐的卖酒少女。那少女,姓韩名兰,十三岁,常常撸起袖子,露出雪白的藕臂,帮客人倒酒,生性爽朗,笑容可掬。”南宫姑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和刘珺的背后,轻声道。
她素爱穿一袭不起眼的湖蓝色襦裙,盘着过时的十字髻,戴着面纱,眸子里氤氲着秋水般的烟雾,沉静姣好。
“你来干什么!”刘珺恼道。刘珺从不给南宫姑姑好颜色,那寒潭眸子总是染上幼稚的厌恶,倒显得孩子气,可兰兮小筑绝不会有人向刘珺谄媚,大胆地提出赶走南宫姑姑。
“身段凹凸有致,比老娘当年的有料多了。”南宫姑姑朝我的胸口抓了一把,却因裹在我身上的刘珺的外衣太大而扑空,那双水杏眸子笑得贼亮。
“韩老汉家,前院种了两棵石榴树,两树之间扎了一个秋千。那卖酒少女韩兰,歇息时常常把秋千荡得极高,可以看到集市上的喧哗。她喜欢热闹,更向往去繁华的长安城走一遭。可韩老汉说,她生在雁门,长在雁门,死也在雁门。她这辈子都只可以在雁门卖酒。”南宫姑姑坐在沙滩上,轻声道,嘴角也勾上了一缕和刘珺神似的苦笑。
“有一次荡秋千,她飞到最高处,偶然发现了墙外的公子高贵优雅、儒雅翩翩,心跳不由得加速。她拎起鞋,向外冲去,却不见踪影。回到家门口,韩老汉喊她倒酒,那买酒之人恰好是对着她微微一笑的公子。”南宫姑姑取了腰间的酒壶,拔掉塞子,仰起头,咕噜咕噜下肚。那酒,如此烈的气味,可能是边关将士常爱喝的新丰酒。
“公子名启,每天卯时过来买酒。公子启,赞她穿湖蓝襦裙很美,她就只穿湖蓝色。公子启,赠她一盆寒兰,她就只爱寒兰。公子启说,他是周亚夫将军的徒儿,待平定七王之乱后,他会娶她为妻,她就只爱他一人,身子给了他,九黎骨令也塞到他的怀里……”南宫姑姑猛灌了一口酒,呛得眼泪簌簌。
“少女每天坐在门槛等,等到肚子微微凸起,等到紫衣巷被烧,等到九黎组织被铲除,她终于醒悟了。公子启不是周亚夫将军的徒儿,而是当今的天子刘启。她也不是紫衣巷第九户韩老汉家的卖酒少女,而是开国名将淮阴侯韩信的嫡亲孙女。她心心念念的夫君,是灭了她的族人的仇敌。”南宫姑姑扔掉空了的酒壶,哽咽道。
蓦然,刘珺抓着南宫姑姑的衣襟,喊道:“你和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不是夭折了!”一个疑问,似乎花去了刘珺大半的精力。刘珺的身子颤抖得厉害,唇角苍白。
“若是他知道,派紫衣侍卫追杀了七天七夜的梁王世子,竟是他的亲生骨肉,会不会从阳陵里跳出来。”南宫姑姑笑道。那笑,如从腐烂的尸骨里长出的花,格外地狰狞。
她站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瘫倒在地的刘珺,敛去平日里瘦弱温柔的形象,一把扯掉刘珺的水蓝色香囊,掏出九黎骨令,戴在雪白的脖颈上,随手将水蓝色香囊投掷到临近海浪的一边,冷笑道:“珺儿,你最像他的,便是这双眸子,一样的深不可测,恨不得挖出来,祭奠韩老汉的在天之灵!”
“为什么不打掉那个孩子?为什么!”刘珺喃喃道。
“不是因为你,梁王与先帝怎么会反目成仇。不是因为你,窦漪房怎么会将梁王之死怪罪于先帝身上。不是因为你,先帝怎么会忧虑九黎组织的威胁而过劳成疾。”南宫姑姑冷笑道,言辞间充满了复仇的愉悦。
此刻,刘珺一直僵持着颓败的状态,面如死灰。他的身子极冷,任凭我如何努力地拥抱,也感受不到一点起色。
寒兰阁的无数个夜晚,我偷走刘珺的兵书,央求他讲述小时候的故事。
他说,先帝利用皇祖母的疼惜,将他养在未央宫,是为了牵制父亲梁孝王。他以前不懂,常常埋怨父亲为什么不和他一起住,甚至以不肯吃药来威胁父亲。父亲无奈,便在长安城买下了兰兮小筑,共聚父子之乐。
他说,父亲爱吹箫,曲曲忧伤。父亲爱寒兰,如痴如醉。可父亲不愿教授给他。他能学的,是先帝亲自传授的骑射诗书,学得出类拔萃,但父亲并不高兴。
他说,皇祖母寿宴时,他年少无知,想投身于周亚夫将军麾下,远赴雁门,建功立业。父亲气得当场扇了他几巴掌。而且,父亲在未央宫门口跪了三天三夜,才逼得先帝撤销了封他为车骑将军的圣旨。
后来,他躲在东海之下七天七夜,患上无药可医的寒冰症,却赶不及去睢阳见父亲最后一面,才逐渐明白梁王世子最不需要的就是文治武功。先帝临终前,赐给他的虎符,其实是催命符。若不是父亲替他寻得了九黎骨令,他根本没机会活到现在。
“滚!永远都不要出现在本王的视线!”刘珺拂去衣襟上的沙子,冷冷地道。
“没有九黎组织,刘珺还有我。我是夏国的大祭司。我的哥哥夏策是白羽门门主。长安城,无人敢动。”我握着刘珺冰冷的大掌,并排而站,恼道。
“老娘当然会走,带上念奴。那个红衣妖孽,为了念奴喝下绝子汤,还真是痴情。可惜呀,念奴不姓刘,而是姓窦。她才是九黎组织的主人。”南宫姑姑笑道。她的笑,胜过恶毒的罂粟花,即使凋谢了,烂在土里的也能荼毒生灵。
“念奴姓夏,是我的妹妹!” 我拔了刘珺的佩剑,指向南宫姑姑,怒道。不知道为什么,一旦有人想将念奴从我的身边带走,我的心就莫名地惊慌,好像失去掌控,念奴会遇到危险。
可南宫姑姑一步一步向前,犀利的目光掠过后退的我,直至我摔倒,趁刘珺搀扶住我之际,朝我的嘴里抛下一颗药丸。那药丸,还来不及捂住嘴巴,就溜入肚子里了。
“你给堇儿吃了什么?”刘珺恼道,轻拍我的背部,试图令我吐出来。
“玉生香。”南宫笑道,举起九黎骨令,挥一挥手,带走了分布在东海的九黎暗卫。
这玉生香,是歌舞坊里的催情药,浸泡一晚冷水应该没问题吧。我挠挠锁骨上的红月牙印记,对刘珺流露出的震怒颇为不解。但是,瞅到那水蓝色香囊被海浪冲走时,我飞速地追赶,吃了好几口海水才抓到水蓝色香囊,便向刘珺招招手,嫣然一笑。突然,一个大浪打过来,我站不稳脚,踉跄之余,被海水吞没,脑袋变得空荡荡了。
半炷香后,喉咙干涩疼痛,总感觉海水还卡在其中,难受得伸出手想往喉咙里抠出来。结果,猛烈地咳嗽一阵,揉揉眼,发现自己被刘珺的兰纹白底里衣包着,而刘珺赤裸着上身。
“蠢女人,香囊掉了,再做一个给本王就好了。”刘珺柔声道。
“香囊里有我们的结发。”我掏出香囊里的同心结,笑道。
“堇儿,如果本王也像先帝一样薄情寡性,对你只是从头到尾的利用,你也会变成韩夫人这般吗?”刘珺紧紧地握着同心结,寒潭眸子里染上水雾,叹道。
我咬咬嘴唇,点点头,犹豫片刻,又摇摇头。
“太疼的话,我可不可以把心脏挖出来还给你?”看着刘珺愈发冰冷的寒潭眸子,我轻声问道。
“蠢女人……”刘珺竟然哽咽了。他粗糙的指腹插入我的头发,将我的嘴唇凑近他的,狠狠地吻下去,温厚的舌头长驱直入,纠缠不清。
最初,他没有道出不许我死的甜言蜜语,使我沉浸在失落之中。尔后,因这热烈的吻,我的身子腾腾升起一股热流,越喘息越躁动,居然不安分地扭动起来。
“堇儿,想要吗?”刘珺嘴角噙着邪魅的笑容。最可恶的是,他拉着我的手,去触碰他滚动的喉结,一直往下游走,摸一摸结实有弹性的肌肉,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偏偏他还不许我放手,看我咽了咽口水,寒潭眸子里的冰块开始融化,宛若深林里幽绿的狼眼。
“你这红月印记真有趣,情动之时圆润成满月。”刘珺轻咬一下我的锁骨,声音喑哑难耐。
“快点,今晚还要去猗兰殿批阅奏折。”我欲哭无泪,撅着嘴巴,拿一对月牙眼瞪着他。
尔后,里衣剥落,狂风暴雨催香残,幽幽花径红影乱。
若是我察觉出这玉生香是每逢满月便发作一次,估计气得扎进黄河里不出来了。当然,这已是后话。
这世上,应有两个月亮,一个是水中碎影,另一个是夜幕明珠。
作者有话:谷主说过,若故事没有完,那你所看到的,往往是真相的一部分。起初,你们讨厌刘珺的多情冷血,却不知道他难以承受的过往。开始,你们也嫌弃夏堇的智商,但不知晓这家伙最擅长扮猪吃老虎。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谷主一直想表达的,人是黑与白的综合体,所以请学会宽容和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