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不流血的争斗。
灌夫自杀后,我发呆了一会儿,随后反应过来事态的严重性,便竭力将灌夫的尸体翻成面对墙壁睡觉的样子。灌夫的死,迟早会被发现,我抱着能拖一阵是一阵的心态,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监狱。所幸,看守灌夫的狱卒不太机灵,并没有察觉异样。
石榴花,石榴花,石榴树下把君夸。十三娶奴生小娃,十四从军不归家。望夫石上抱木瓜,夜凉加衣无处话。我边念叨着边骑马飞奔到长安城外的十里亭。这首民谣,在西汉的边境流传。而石榴,乃是张骞出使西域归来带回的种子。所以长安城内,暂时没有一棵石榴树。
但是,石榴多子,图个好兆头,大婚前,我悄悄地从河西走廊运过来一株石榴树,埋在十里亭。向来养什么死什么的我,不在意石榴树的死活,也很少去浇水施肥。没想到,这株石榴树,竟歪歪斜斜地存活下来了,长得格外清瘦。
忘记买锄头,我取下头上的云鬓花颜金步摇,使劲刨开石榴树边的土壤,费了半个时辰,才将石榴树连根拔起。结果,除了泥土,就是蚯蚓,不见什么稀奇东西。
难道灌夫自杀前真的是在怀念边境的民谣吗?我托着下巴,倚靠在十里亭的柱子上,苦思冥想。窦婴死得蹊跷。他身经百战,参加过七王之乱,怎么会如此大意,在一场西南夷散兵的剿灭中死去呢。而灌夫与窦婴是至交,或许知道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致使某类势力希望他们死。
灌夫吟唱边境民谣时,“遗诏”二字迅速占领了我的脑袋。据说,汉景帝刘启死前,召见了窦婴。可窦婴对外声称,先帝病得神志不清,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因此,太子刘彻顺理成章地继承大统。民间有野史传,汉景帝留有遗诏,传位的不是太子,但窦婴被王娡拉拢,许以丞相之位,烧掉了遗诏。这种小道消息,就是拜汉景帝的那道圣旨所致,若刘彻德行有亏,百姓受苦,匈奴猖獗,娶朱雀命格的女人为王后的诸侯,可得天下。汉景帝莫不是吃了欠扁老头的药,弄坏了脑子?
望夫石上抱木瓜,夜凉加衣无处话。灌夫指的可是望夫石?但是望夫石在涂山,源于“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从长安到涂山,少说得花半个月的车程。如此曲折的线索,灌夫和窦婴这两个顽固的老将,断然思索不出,怕是汉景帝临终交代的。
正打算拍拍尘土,搜刮千百个理由央求刘珺允许我去涂山游玩一趟之时,一群官兵持着蛇矛与银枪将我围住。为首的青年匆匆下马,穿的还是未脱下来的朝服,脚上的靴子旧得打了几个补丁,大步流星,向我作揖道:“灌夫自杀,烦请堇王后跟下官走一趟。”
“灌夫自杀?不可能呀。我刚刚去监狱里讨要三百两银子时,他还活得好好的,非常关切已故的大将军窦婴的尸体可有寻到呢。”我喃喃道,将准备好的说辞一字一顿地倒出来,配上失魂落魄的神态,毫无破绽。
“三百两银子?下官可否看一眼借据?”那青年官吏道,言语里颇有审问的意味。
“借据呀,有倒是有,可以不看么?”我倒退了几步,露出为难的表情,一对月牙眼四处转动。我可不是想等刘珺这个救兵哟,担忧的就是刘珺突然冒出来。
“堇王后若拿不出借据,恕张汤得罪。”那青年官吏摆摆手,示意官兵强行捉住我。
忽然,十几只飞镖划伤官兵的手腕,我连忙蹲下来躲避之际,身子被带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怀抱散发着淡淡的寒兰香。
“刘珺,吓死我了……”我将脑袋埋在刘珺的胸膛上,掐着自己的胳膊,挤出几滴眼泪,哭啼道。
刘珺将我拉出他的怀抱,粗糙的指腹抚过我的眼角,笑道:“眼睛都是干的,假哭什么。”
我推开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站在刘珺后面偷笑的佑宁。之前,我还为佑宁扔出的飞镖生了些许感动。然而,这家伙一向以刘珺捉弄我为乐。
张汤,那青年官吏居然是张汤。我的运气还真是不一般的背。细看这张汤,五官端正,衣着朴素,应该和《史记》所述的廉吏相差不多吧。可惜,太史公司马迁胆小懦弱,暗恋卓文君又不敢采取实际行动,就严重与史实不符。
“再看一眼,罚抄《道德经》三百遍。”刘珺恼道,扳过我的身子,禁锢在他的怀里。
他扬扬眉毛,佑宁就会意地吩咐婢女搬来一张绢纱屏风,搁置在我们的身后。尔后,他的魔掌径直探入衣襟,搜索着那张三百两银子的借据。我稍稍反抗,他就故意摩挲我的敏感地带,眼带笑意地掠过我那张气得鼓鼓的红脸。
刘珺找到借据后,我弹跳得远远的,捂着发烫的脸颊,偷偷地瞅瞅刘珺那双愈发冰冷的寒潭眸子,不得不惊叹,他即使整张脸黑得像块木炭,也是上好的沉香木,俊美迷人。
“张汤好好收着这张借据,若不能还堇儿的清白,就滚出长安城!”刘珺恼道,将借据甩在地上,接着抓住我的手臂,跳上马车,催促佑宁在官兵的让道之下疾驰,回兰兮小筑。
马车里,我乖巧地蹭了蹭身子,试图离刘珺远远的。刘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这封借据,是我十天之前筹划着探望灌夫时想出来的。借据上写着,灌夫欠红月公子三百两银子,用于给家母治病,由堇儿收账,红月公子落款。刘珺必然是因堇儿这个亲昵的称呼而大怒。咳咳,其实红月公子就是我,喊自己小名不是什么大过错吧。小心眼的阿珺相公在气头上,或许不会怀疑我探望灌夫的动机了。
马车行了一盏茶功夫,刘珺挑起我的下巴,那寒潭眸子里的冷光直直地扑在我的脸颊,问道:“红月公子为什么要赠给堇儿三百两银子?”
这个问题,我也反复思忖过,有一个容易糊弄过去的答案,但是此时快要跳出身体的心脏告诉我,刘珺要是知道了,分分钟火星撞地球呀。于是,我选择回避路线,耷拉着脑袋,咬咬嘴唇,似泣非泣,想想索马里见过的人间地狱,抖了抖身子,控制好眼泪流出的速度,一颗一颗地落,仿佛珍珠般爱怜着。这种博同情的招数,还是丁四娘教我的,百试百灵。
“该死的丁四娘!停车!”刘珺恼道,意欲起身离开。
我立刻慌张起来。灌夫和窦婴的死,扑朔迷离。若真的跟遗诏有关,那么长安城的各方势力都会阴魂不散地追踪我。像窦漪房这种政治白痴,很可能在别人的怂恿下,对我使用酷刑,逼迫我说出连自己也不知晓的真相。没有刘珺的庇佑,必定要吃不少苦头。
“红月公子写信说,为避免你误会,直接赠我三百两银子作为生辰礼物,用来订做一条石榴红的襦裙。”我抓着刘珺的衣襟,喊道。
“寒兰阁的衣柜被你塞满了。”刘珺冷冷地道,拂去那双抓着他的衣襟的手。
“都是去年的。添置新的,你又会提出肉偿。”我喃喃道,声音越说越小,那只钝钝的脑袋差点低到尘埃里了。
“哦,堇儿除了石榴红襦裙,还想要什么?石榴红箭袖骑装喜不喜欢?”刘珺一步一步地将我逼到马车的角落,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粗糙的指腹停留在腰带上,却故意不挑开,只是凑近我的脖颈,轻轻地咬上一口。
“刘珺,冷静点。灌夫自杀前,唱了一首民谣,说不定跟先帝的遗诏有关。我们先去找找吧。”我费力地推开刘珺,可是他那看起来不够壮实的身子居然纹丝不动,倒是我累得大口喘气。
“石榴花,石榴花,石榴树下把君夸。十三娶奴生小娃,十四从军不归家……”我轻声道,巴不得刘珺听不清,多重复几遍。
“你不可以撕!今年的衣裳,没几件了。”我见刘珺根本无心听我说话,大掌只顾着扯掉腰带,不禁死死地捂住胸口,恼道。
然而,话音刚落,胸口一阵冰凉,我的衣裳已经碎成了几片,只有月白色兰纹肚兜裹着身子,吸引着刘珺的寒潭眸子燃烧起炙热的星光。呜呜,作为传说中的弱女子,挣扎只会激起他更坏的趣味,讨要好处他又顺势加时长,总之苦不堪言。因此,我尝试了一下丁四娘的建议,通过扮死尸来消减他的兴致。可是,我闭上了眼许久,意识都慢慢进入沉睡状态时,刘珺竟然没有采取行动,这不符合他的腹黑风格呀。
“去东海。”刘珺似乎极费力地吐出这三个字,过去充满磁性的低音变成了虚弱无力。
“诺。”坐在车辕上的佑宁道,饱含忧虑。
刘珺不会是寒冰症发作吧?我猛然惊醒,看见他蜷缩成一团,原本因守护了我三个月而变得白皙的脸庞渡了一层白霜,嘴角也毫无血色,心头一阵疼痛。我颤抖着身子,解开他的衣带,用身子去暖和他那比南极上的万年玄冰还冰冷的温度,一遍一遍模地仿着他以前的**方式,去吻他的额头、嘴唇、喉咙、胸膛。但是,我急得眼泪簌簌,他依旧没有起色。
蓦然,我想起了司马迁叮嘱的那句话,我的血不可以给任何人吃。于是,我拔了刘珺的玉簪,向戴着羊脂白玉镯子的左手手腕划伤一道口子,尔后一滴一滴地打湿在他的嘴唇。我感受到他的温度在渐渐回暖时,嘴角流出笑意,便加大了伤口的深度,令更多的血液流入他的嘴里,直至自己的身子慢慢疲软,晕倒在他的身旁。
几个时辰后,当我苏醒时,朦朦胧胧之中,耳畔响起海浪击打乱石的声音,凉凉的海风侵袭,我不禁缩了缩身子,贪婪地嗅了嗅萦绕在鼻尖的寒兰香,酥酥的,暖暖的,但愿沉醉不复醒。
“堇儿,海边做太冷,等你身子调理好了,本王陪你试一试。”刘珺坐在沙滩上,搂着我,笑道。那声音,仍然是诱惑着你掉进陷阱的那种,吹起心头的涟漪。只是这语调,故作无奈和宠溺,好像欲求不满的人是我,真可恶!
哼,野外都强迫过了,还怕海边冷,分明是白扁神医的嘱咐气坏了他。我毫不客气地推开他,将裹在身上的外衣拢得紧紧的,下巴搁在弓起的膝盖上,望着一望无垠的大海。那外衣,还是刘珺的,因为自己的衣裳被他撕掉,我打了好几个喷嚏,越想越不服气,每次都是我被欺负得很惨。
当我无意瞟了一眼东海岸边附近的岛屿时,惊得直起了身子,瞪大了眼睛。那岛屿,形状类似木瓜,岛上似乎矗立着两块堆叠起来的巨型石头,脑袋里立即浮现起民谣的最后一句,望夫石上抱木瓜,夜凉加衣无处话。遗诏,不会在东海吧?可是茫茫东海,何处寻?
忽然,砰地一声,佑宁抱着一只大河蚌游到岸边。那只河蚌,通体暗红,不规则的椭圆,牵强一点的话,与遭受了核辐射污染的石榴有两分相似。佑宁换了湿衣服后,便蹲在地上,用匕首撬开河蚌壳,取出数十颗珍珠。这河蚌,大概是千年蚌精,孕育的珍珠,泛着红光,大如鹅卵石,圆润光滑,连我这个不识货的人都为了眼前的价值不菲而动了歪念。
可当佑宁将所有的珍珠切开一半时,我握了拳头,微闭上眼睛,心都在滴血呀,哪有这么暴殄天物的。
“果真有遗诏!”佑宁惊喜道,从一颗近似石榴红的珍珠中取出一段黑色云裳,递给刘珺。
我凑近看,那遗诏写着:朕卧榻病床,反复思虑,襄王雄才大略,仁孝为先,若如白神医所预言,三年之内娶朱雀命格的夏氏女为妻,宜居大统。太子刘彻,退位为胶东王。
哪里有人类,哪里就有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