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堤柳,恨无人依旧,枝枝折春瘦。
除夕夜,无风无雨,适合家宴。
家宴设在未央宫的温室殿,由太后王娡张罗。
平日里,除了皇帝刘彻和皇后陈阿娇,不得入内。但刘彻毕竟年少气盛,血气方刚,受不得温室殿的暖香,很少踏足。而陈阿娇,喜爱粉嫩嫩的椒房殿,成天抱着手炉,也不大往温室殿去。所以,我把卫子夫安置在温室殿当差,相安无事。
家宴前,我穿了一袭水蓝色迷烟碎花云裳,额前的淡紫色兰瓣花钿也被涂成水蓝色波纹,锁骨上映的红月牙似乎丰满了些许,用厚厚的寒兰粉末盖住。
而刘珺,在我的央求下,也换了一身相配的水蓝色袖袍,原先微黑的脸庞经历了三个月的床边守候,变得白皙清雅,只是那双寒潭眸子将雅致压下去,露出冷冰冰的一层,教隆冬更难煎熬。这个讨厌鬼的出场,总是自带风雪特效的。
温室殿,模仿春秋时期吴王的园圃,遍种四季开花的月桂树,补青青荷塘,添假山奇石,五步一亭台,十步一楼阁,回廊寸寸相思地,厅堂犹闻软语香。宫殿的地底下,埋有火道,烧以火力旺、不冒烟、无气味的炭火,温暖如春,熏得殿内的迎春、连翘、含笑、刺槐提早绽放,留香千里,叫人难忘。
不过,更难忘的便是窦漪房这条见不得泥土鞋印的奢侈习惯。温室殿外,铺了十里的从西域运送过来的毛毡毯。皇亲贵胄皆下了坐撵,在婢女的搀扶下走完,为的是清除脚底脏物,再由太监跪在地上,收起毛毡毯。
温室殿的正殿,采用的是姑苏大户人家的格局,没有设置台阶,仅在正中央搁置了一张沉香木的软塌,塌上铺陈着锦绣山庄供给帝王家使用的云暖缎子。所谓云暖,顾名思义,舒适如云,温暖若春。云暖缎子的产量比深受年轻人喜爱的云裳更少,故基本上属于太皇太后窦漪房专用。软塌前,摆放了一只长方形金丝楠木雕龙凤呈祥纹路的食案。食案的沿角下方,设了两个朱红色坐垫。而食案的两个对角,各自安排了一张紫衫木圆桌子,据说是为了营造寻常百姓家吃年夜饭的温馨气愤,就不再按照规矩罗列座位的顺序。
开宴时,我、刘珺、刘胜、窦绾、刘德、刘德王后孔氏、刘非、刘非王后周氏和两个夫人坐在左边的桌子。刘发、刘发王后唐氏、刘越、刘越王后萧氏、刘寄、刘寄王后王氏、刘舜、刘舜王后田氏和四个夫人坐在右边的桌子。刘彻和王娡搀扶着窦漪房居于软塌之上,馆陶长公主与陈阿娇跪在坐垫上。至于王月出、李姬、平阳公主、平阳侯全部被安排在右边的桌子。唯独念奴,以我的妹妹身份坐在身边。
宫女在秋夕姑姑的示意下,伴随着欢快的锣鼓声陆续上菜,清一色的粉蓝色三重双绕曲裾,袅袅娜娜,步姿柔美,看得男人张大了嘴,女人恨红了眼。当然,也有我和念奴这种埋头苦吃的。皇家宴就是豪气,这大闸蟹比手掌还肥,咬下去,鲜美的汁水溅在脸颊上了,吧唧吧唧几下,回味无穷。
“舜儿,祝皇祖母年年赛过牡丹花,祝母后早日抱得乖孙子。”刘舜第一个携带妻妾举杯致敬。
这个常山王刘舜,模样生得风流,一双似泣非泣的柳叶眼,右边的眼角落了一颗泪痣,脸色疲惫,嘴角含春。家宴的第一句祝词,通常来自皇上和皇后之口,刘舜抢先一步,倒全无僭越的意识,笑得像个讨要糖果的熊孩子。
燕姑跪在地上,高高举起刘舜献上的牡丹花盆。这牡丹,紫红色花瓣,金黄色花蕊,千重瓣万重瓣,层层叠叠,华贵大方,名为寿星红,兆头极好。
刘舜亲自走近软塌之上,用宫女递过来的剪刀,剪了一朵牡丹戴在窦漪房的发上,见窦漪房笑得比牡丹花还灿烂,笑道:“皇祖母,此花还有一个别名,叫思佳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舜儿一直不解思佳人的含义,直到得见皇祖母的花容月貌,恍然大悟。”
“你这泼皮猴子,就爱调戏哀家。”窦漪房戳戳跪在她脚下的刘舜的脸蛋,笑得合不拢嘴。
刘舜吟的诗,出自《诗经·卫风·硕人》,形容的是嫁到卫国的齐国公主庄姜的美貌。庄姜是窦漪房最喜爱的女诗人。可惜,因为无子,受到丈夫卫庄公的冷落,长居深宫,孤独寂寞。
想到无子,我喝了几口刚端上来的鱼翅羹,偷偷地瞟了一眼陈阿娇,果然,她听出了刘舜的言外之意,气得嘴巴翘得老高,死死地瞪着刘彻,恨不得跳起来踢一脚。
王月出和李姬同时怀孕,被王娡特许穿了玫瑰红云裳,风光无限。汉代以红色为尊,所以没有恩赐的话,除了皇后、太后、太皇太后,都不得穿正红色的礼服。陈阿娇多年求子无果,而且骄纵霸道的名声远扬,难怪会坐立不安。
“借舜儿的吉言,哀家能盼得大皇子平安出世。”王娡笑道。
王娡不愧是爬上太后宝座之人,这话说得一石二鸟。大皇子三个字,表明了王娡的态度。王月出和李姬不会母凭子贵,踢走陈阿娇,成为刘彻的第二任皇后。王月出是番邦女子,生出来的孩子血统不够纯正,自然当不了太子。李姬,说得难听点,妓女出身,即便为刘彻守住了处子之身,也难登大雅之堂。然而,王娡也没有认可陈阿娇能生出太子,她这么说,看似维护了陈阿娇,赢得陈阿娇和馆陶长公主满目的感激之情,实则暗示太子之位花落谁家还未知。
“朕和皇后祝皇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刘彻牵着陈阿娇,向窦漪房行大礼,吩咐高逢呈上一颗如鸭卵般大的玉蟠桃,笑道。他将皇后二字咬得极重,凛冽的眼神瞟过刘舜之后,收敛得无影无踪。
“彻儿有心了。”窦漪房捧着玉蟠桃,大喜。
接下来,是我和刘珺。我连忙掏出帕子,擦擦嘴巴和手,拉着刘珺快步走向软塌。结果,差点没踩稳,被自己的曳地裙子绊倒。所幸,刘珺将我及时拉入怀里,恰好碰到嘴唇,亲了一口,引得两桌子的皇亲贵胄掩嘴偷笑。
所以,窦漪房匆匆地望了一眼燕姑捧着的《道德经》,连句客套话也省下来,就摆摆手,十分嫌弃地让燕姑送上两个金元宝,赶紧结束无聊的祝词。
我扁扁嘴,抓抓刘珺的衣襟,递了委屈兮兮的眼神,希求他找个好听的理由,逃离家宴。这《道德经》我抄了一晚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窦漪房如此不待见我,留在这里当受气包只会碍眼。可刘珺径直搂着我坐下,还扮作深情款款的模样,一勺一勺地喂我喝当归乌鸡汤,令我挤出几滴眼泪,颤颤抖抖地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怨毒目光。
“绾绾祝皇祖母,岁岁平安。”窦绾起身,亲自跪在地上为窦漪房戴了一枚瑞玉。
瑞玉,即后代人所称的平安扣。祖母绿翡翠,牡丹花结,一针一线精细柔软,无不透着窦绾在为父亲窦婴的死而伤怀之余还勉强抽出时间来准备赠给窦漪房的新年礼物。
“绾绾,可怜的孩子,哀家真不该早早将你嫁出去的。”窦漪房揽着窦绾,哭得凄凄楚楚,眼角的鱼尾纹都卷出泪花了。
“胜儿祝皇祖母年年有喜事。”刘胜道,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扶着窦绾,大掌温热着她的肚子,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绾绾,她有了身孕么?”窦漪房问道。
“念奴祝皇祖母今年有了小螃蟹,明年再添小金鱼。”念奴抱着一尾金鱼状珊瑚,蹦蹦跳跳的,笑靥如花。
“哪里来的野丫头!”窦漪房恼道。
“小狐狸,真爱胡闹。”刘珺将我圈得紧紧的,舌头滑过我的耳垂,轻声道。
白天,我瞧见念奴被刘珺罚练琴,胖乎乎的手指头起了红红的水泡,心疼不已,便趁机以阿胜送给念奴的熊猫布偶为交换,带她入家宴,教她如何哄回阿胜。可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不按事先准备好的套路出牌,还把窦绾肚子里的那块球称为小螃蟹,大不敬罪呀。更气愤的是,刘珺拦住我,不准救场,急得我手心都冒冷汗了。
“念奴不是野丫头,是胜哥哥的夏夫人。”念奴蹭进刘胜的怀里,脚镯子的铃铛发出叮铃铃的声音,亦如她糯糯的嗓音般娇俏可爱。
“念奴,你说什么?”刘胜抓着念奴的肩膀,盯着念奴圆溜溜的眼睛,声音颤抖,问道。
忽然,念奴哇哇大哭,软绵绵的小手还不忘记捶打着刘胜的胸膛,嘴里冒出鱼泡泡,含糊不清:“胜哥哥不要念奴了,胜哥哥不要念奴了……”
我看得哭笑不得。明明我说的是,眼泪一颗一颗地落,梨花带雨,时不时地撅着樱桃小嘴,舔舔舌头,教人又怜惜又心痒。然则,念奴除了把那一身月白色粉樱碎花云裳哭得眼泪鼻涕到处都是,毫无美感。
“念奴给胜哥哥生小金鱼,胜哥哥就不会不要念奴了。”刘胜摸摸念奴毛茸茸的脑袋,笑道。他那双桃花眼,一直因担忧窦绾的情绪而黯淡无光,如今绽放出魅惑众生的色彩,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念奴可以生好多个小金鱼?”念奴露出半个脑袋,问道。
“念奴想要几个,就生几个。”刘胜笑得愈发绚烂了。
其实,念奴根本不懂什么叫生小金鱼。她想多生几个,还是我循循善诱的。我骗她,她可以答应祭司姐姐,跟司马大哥生小金鱼,也能听堇姐姐的话,和胜哥哥养小金鱼。这样,她既可以听司马大哥讲睡前故事,也能吃胜哥哥做的樱花羊羹。这小家伙点点头,是个贪心鬼。
“放肆!不知廉耻!”窦漪房听了燕姑凑上前的私语,怒道。
“小浪蹄子的妹妹,也是个狐狸精。”燕姑叉着腰,领会过窦漪房使的眼色,连忙抡起一巴掌,朝念奴的脸颊打去,却因刘胜打横抱起念奴而扑个空,甚至挨了刘胜一脚。
霎时,众人大惊。当年,燕姑是随窦漪房一起被吕太后赐给仍是代王的汉文帝刘恒,经历了数十年的风风雨雨,情比金坚。开罪燕姑,就相当于得罪窦漪房。
“皇祖母,生气容易长皱纹,家宴也吃得差不多了,不如去长信殿吃珺儿煮的水饺。”刘珺笑道,忽略掉刘彻隐忍的怒气,坐在软塌上,握着窦漪房的手心。
“珺儿煮的水饺能吃吗?”窦漪房笑道。刘珺的水饺,成功地转移了窦漪房的注意力。窦漪房浅浅一笑,脸颊染上薄酒的红晕,这才是她最真实的笑吧。
于是,窦漪房在刘珺的搀扶下,领着浩浩荡荡的宫女太监离去。家宴继续,大家成双入对,而我没有刘珺的管束,大口喝起梨花酒,逍遥自在。
梨花酒,不与长相守,夜夜沾罗袖。
作者有话:谷主一直都不懂,爱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以爱之名冠冕堂皇地伤害他人,反说是他人的错呢?今年,谷主读过很多的小说,故事的男人大都真心待着女主,感觉离现实太远,看得有些皱眉。谷主想写的,那些曾经说一直都在的人,都因各种各样的理由,放弃了对女主的爱。唯独男主在一点点地加深。所以,请你听谷主缓缓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