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盛夏的风,卷起热流,裹着黄沙,来势汹汹。
马蹄声急促,踏行数千里,不见握着缰绳的伊稚斜有任何放缓的动作。这群野蛮子就喜好驰骋的快感,我暗暗地咒骂着,缩在他的怀里,蔫成一棵白菜,不敢动弹。
哎,都怪自己逞英雄,妄想通过威胁伊稚斜达到逃脱的目的。这一百来号的匈奴骑兵围成一堵墙,我带着个拖油瓶念奴,也插翅难逃。结果,伊稚斜对于我这个敢于反抗他的女人起了征服欲望,兴致大增。早知道,就扮自己拿手的柔柔弱弱,挤出几点眼泪,惹他嫌弃好了。
半个时辰后,在马背上一直战战兢兢的,防着伊稚斜毛手毛脚,被他放下地面时,腿软得走不动,咬咬牙,扶着墙壁勉强支撑起。
那个蠢念奴,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匈奴骑兵见到小白很稀奇,她就噼里啪啦冒出一大堆关于她和胜哥哥如何饲养小白的故事,连小白都看不起她,摆出一张生人勿近的百兽之王的威严。
起初的几日,伊稚斜安排我们在河西走廊的酒舍住宿。这酒舍,以暗红色细螺旋纹圆锥状为屋顶,以镶嵌红玉石的毛毡毯铺就四壁,别具西域特色。但是酒舍外沽酒的西域美人,穿着印度的纱丽,跳起妖娆的舞姿吸引来客,似曾相识。
“先说清楚,是谁付钱,再入酒舍。”伊稚斜忽然弯腰在我的耳畔,轻声笑道。(参见第七章,再遇)
这语调,听着好生熟悉,我挠挠头发,百思不得其解。然而,那个贪吃的念奴,抱着小白,盯着别人家圆桌上的烤羊腿,冒起鱼泡泡,打断了我的思路。我不得不厚着脸皮,将她拽过来,还被小白的吼声吓得颤了颤身子。
“夏阙氏,你觉得哪座月神像更漂亮,紫衣这个,还是白衣的?”伊稚斜指着酒舍对面的摊贩子,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问道。
“仿照李倾城的容貌雕刻一个就是了。”我恼道。
这个伊稚斜,好端端地,模仿别人说话干嘛,阴阳怪气的,真浪费了他那张混血脸。朝戴着手镣脚铐的张骞望了一眼,才猛然想起当初在河西走廊,张骞也问过同样的话,我答的自然是这个酸不溜秋的嘲讽。(参见第十二章,成双)
蓦然,我不由自主地拉着念奴向后退。一年前,刘珺奉命来河西走廊迎接楼兰的月出公主,与正穿越过来的我相遇。当时光顾着烦恼那场暗杀刘珺的事件(参见第十一章患难)和三人之间的感情纠葛,并没有思虑太多。这河西走廊,可是匈奴人的地盘,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大汉的诸侯王穿梭自如呢?
然而,还没整理清楚头绪,我和念奴就被伊稚斜带入了一间厢房。那黄花梨木桌子上摆了一大只烤全羊,还有各式的花样糕点和瓜果。三只白玉碗里倒了马奶酒,三只陶瓷碗里搁置了烤羊肉串,要不要布置得和去年一模一样?真是哭笑不得。
“念奴好喜欢伊稚斜哥哥。”念奴笑道,迫不及待地抓起桌子上的匕首,砍一块烤羊腿,往樱桃小嘴里塞着,吃得吧唧吧唧响。那小白也两眼亮晶晶,嗷嗷地向念奴撒娇,讨得一碗烤羊肉串。
伊稚斜哥哥?瞧着念奴的语气,仿佛是旧识。我坐在念奴身旁,咽下一口马奶酒,还是那么腥,喝一点呛出几滴眼泪。
“念奴去年还说吃了烤羊腿,就要做伊稚斜哥哥的阙氏呢。”伊稚斜想凑近摸摸念奴毛茸茸的脑袋,却被我故意站起来拿念奴的马奶酒而挡回去了。
“念奴好喜欢司马大哥讲的祭司姐姐的故事。还有胜哥哥的樱花羊羹,策哥哥的小龙虾。”念奴糯糯地恼道,明显想耍赖一番。
“你和楼兰王私底下有什么交易?”我啃了几口羊肉串,食欲不好,犯酸水,问道。
念奴是刘珺暗地里调过来的,估计是看中她会召唤狼群。那么,伊稚斜和念奴的相识,到底是刘珺的策划,还是伊稚斜的有意接近?(参见第五十六章,新政)
一直以来,我都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楼兰王派公主去大汉和亲的目的。楼兰地处大汉与匈奴之间,匈奴强盛,大汉求和,楼兰小国为求苟安,定是要两边讨好的墙头草。还有这个楼兰王,听张骞八卦过,是庶出长子,在前任楼兰王和王后暴毙之后登基的,娶了前任楼兰王的宠妾为后。(参见第十二章,成双)那么他的背后,可有大汉或者匈奴的支持呢?
伊稚斜笑而不语,递给我一杯马奶酒。我一饮而尽,可不能让匈奴人小瞧了我们汉人。结果,连续三杯马奶酒下肚,面色红润,已有醉意,我就开始懊恼自己一个俘虏瞎较什么劲。
于是,伊稚斜再倒酒时,我将酒杯紧紧地抱在怀里,摇摇头,坚决不接受一滴马奶酒。多少肮脏事,都坏在这酒上,我还是懂的。奈何伊稚斜的爪子侵犯到我的胸口时,我只能弃掉酒杯而逃了。
结果,他的胳膊肘轻轻一拐,酒杯稳妥地落在他的掌心,给自己倒了一杯马奶酒,大口吞完,笑道:“本王还是喜欢单于赏赐的白玉浆,用大阙氏的奶水酿的,香醇可口,够辣够烈。”
用人乳酿酒?蛮夷子就是蛮夷子,恶心死了。当然,我不是故意讽刺咱们的少数民族的。作为一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俘虏,我只能扬扬眉毛,努力地收敛起厌恶的情绪,去忽略伊稚斜投来的炙热的气息。
“右贤王还没回答本宫的疑问。”我恼道,只能把烤羊腿当作伊稚斜,一刀一刀地砍下去,发泄心头的怒气。
伊稚斜抱着一坛子的马奶酒一饮而尽,原本灼热的神色凝结成冰霜,单手迅速捏住我的下巴,指节收紧,骨头窸窣作响,一字一字地吐出:“本王很好奇,夏阏氏到底使用何种妖术,令襄王弃月出而不顾?”随后将我摔在地上,冷嗤一声。
我瞅了一眼,肚子吃得圆滚滚的念奴趴在桌子上打哈欠,而小白乖乖地蜷缩在念奴身旁,半眯起眼睛着,便放心地爬起来,拍拍尘土,继续吃烤羊腿。
伊稚斜直呼楼兰公主的名讳,显然他与月出至少相识,或许还怀有倾慕之心。但是,大汉助楼兰王发动宫廷政变,篡夺王位,顺带获得了战利品楼兰公主月出。不料,伊稚斜胁迫楼兰王交出月出,楼兰王根本不在乎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的死活,就告知了和亲路线,由得匈奴和大汉去争抢。这也就是刘珺路过河西走廊两场暗杀的幕后剧情。讨厌的刘珺,居然借念奴的嘴巴说是为了夺得我的心而筹谋的,明明就是顺势而为。不过,得知伊稚斜对月出如此上心,是件有趣的八卦。
“可惜,月出不喜欢野蛮人。”当我意识到自己将心中的吐槽倒出来时,吓得将那块火辣辣的羊肉串卡到喉咙里,呛得我眼泪直流,脸颊通红,连忙倒几口马奶酒,吞进去。
果然,伊稚斜听到这句话,眸子里都冒出两座小火山,双手按住我的肩膀,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嘴角噙着的笑意放大,如猎物被射杀流淌出的鲜血般艳丽,道:“夏阏氏,可知道野蛮人如何野蛮吗?”那语调,故意萦绕在耳畔,丝丝缕缕,越是轻柔,越是危险。
我怔住了,急得掉眼泪。这个时候,该如何阻止伊稚斜呢?拔了发簪刺向他的脖子,可他不怕死。奉承几句,帅气多金,何求没有美人投怀送抱,可他不在乎。灵机一动,我伪装成无辜的小鹿,颤抖着身子,眼泪落得更汹涌,手指却悄悄地抚上LOVE字母,齐发四根睡眠针到他的腰部。
砰地一声,伊稚斜倒在地上。想起之前他对我的无礼,就趁机扒光他的衣服,使劲地踩几脚,倒满马奶酒,弄得肮脏不堪。
接着,拍醒念奴,捂住她的嘴巴,示意她躲在门后,待有酒舍的西域美人来询问客人是否添酒加菜时,再次使用睡眠针击晕之。换上西域美人的纱丽,恰好用丝巾遮面,光明正大地溜出酒舍,而小白敏捷地爬窗逃跑。
一切进展顺利。估摸着走远后,买了马车和干粮,打定主意,先躲进大汉的境地,待伊稚斜押送张骞回王庭后,我和念奴再去河西走廊玩耍一番。
天色将晚,不敢留宿客栈,我将马车系在胡杨树上,决定和念奴胡乱地在车内睡上一夜。可是,小白犯蠢地找来甘夫。那大汉版的彭于晏,屈膝跪地,求我救出张骞,令我着实为难。
其实,我的心底是想救的。毕竟,在猗兰殿和宣室,看奏折闷得慌,那些权贵不敢得罪窦漪房,都不愿意搭理我,只有张骞爱和我在月光下边吃卤味边聊长安城的小道消息。
但是,我不能改变历史。我害怕,未来的空间崩塌后,我会和梦中那位紫裙银发的美人一样,孤独地生活着,除了淡漠还是淡漠。尝过了和刘珺一起的甜蜜滋味,我变得自私和贪心了。
突然,我记起,《史记》里记载,甘夫和张骞皆被抓起来,而且是一起逃离的,沿途打猎充饥,历经千辛万苦才回国。所以,我是不是该设计把甘夫送到伊稚斜那里?张骞将在王庭被囚十年呢,有甘夫为伴,互相鼓励,保持斗志,生活没那么枯燥。于是,我答应了甘夫,协助他跳入火坑。
再次踏入酒舍,我依旧扮作半遮面的西域美人,往酒里掺点蒙汗药,十分热情地邀请守在张骞的厢房外的匈奴骑兵喝几口马奶酒。可是,他们除了色眯眯地盯着我看,就是百般推脱,甚至还下流地朝我胸口摸一把,气得我发射两根睡眠针解决掉。
甘夫急忙入内,我也尾随其后,给张骞和甘夫也补了睡眠针,然后飞快地跑下楼,拉着在门外把风的念奴逃离。可怜我和念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靠在胡杨树旁时,伊稚斜正背着双手,噙着玩味的笑,打量起我们。
“念奴,我拖住伊稚斜,你召唤狼群。”我轻声道,按捺住不安的情绪,走到伊稚斜面前,昂起头,巧笑嫣然。
须臾,念奴哇哇大哭起来。“堇姐姐,胜哥哥不在,念奴不会。”念奴泣道。
“森林那次,阿胜也不在呀。”我哄着念奴。
“念奴喊了祭司姐姐。”念奴哭得更委屈了。
“那你喊祭司姐姐。”我恼道。
“司马大哥说,念奴没有危险,不可以喊祭司姐姐。”念奴摇摇头,特别认真地告诉我,那模样仿佛是在教导我说谎不是个好孩子,真是哭笑不得。
我沮丧地敲敲额头,深切地怀疑,韩夫人是怎么生出来两个天差地别的孩子,刘珺比鬼还精明,念奴却比猪蠢多了。算了,动用珍贵的烟雾弹吧。
可是我的手刚接触到紫色手链时,就被伊稚斜突如其来的纵步擒住。他不顾我的拳打脚踢,生生地将手链扯断,抛到胡杨树顶端,一把拽入怀里。
“放了本宫,可以帮你得到月出。”我扭过头,恼道。
“夏阙氏太抬举自己了!”伊稚斜冷笑道。
“凭本宫是朱雀命格!”我怒道。
伊稚斜愣住了,握在我腰上的手松懈下来。看来,这个朱雀命格,是道很好的保命符。
失败,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可怕的噩梦,他们会因此而放弃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