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这段插曲,是我和刘珺不想提及的之一,像道地缝,即便是遇到人畜无伤的地震,也会硬生生地裂出沟壑。
从大婚的前晚说起,刘珺离开锦瑟园后,便收到九黎组织的甲子搜集的长安城最新的动态。他屏退了所有人,静静地待在寒兰阁偏殿的兰兮轩里,眉头皱起,粗糙的指腹时轻时重地敲击沉香木书案。而站在兰兮轩外的佑宁,感受着从轩内溢出的低气压,急得攥紧手巾,汗水大颗大颗地滑落。
这兰兮轩,乃是刘珺平日里处理政务的书房。地方不大,移栽了一棵存活了千年的银杏树,绿意盎然。白玉栏杆上,照旧摆放了几盆寒兰。只是此寒兰,不是寻常的淡黄色,而是渐变的蓝色和紫色的交替。远远望去,三瓣的海蓝色,似一位祸国妖姬。近处看,浅紫色,那股渗入骨头的孤傲,只怕是天上降的瑞雪,也会玷污了这般冷淡的颜色。
早就在三个月前,他已部署了一折好戏,只等大婚的来临。
当他知晓堇儿再次有孕时,颇感吃惊。那些所谓借堇儿的身子骨虚寒而逼迫她喝的当归里掺杂着致人不孕的藏红花,可她还是怀上了他的骨肉。不得不叹一句,贱民更容易生养。
他捧在心头都忧虑会融化的倾城,遍寻名医,也找不到破解李家的女人活不过二十六岁的魔咒。直至他偶遇那个给先帝看病并预言娶朱雀者得天下的扁鹊后人,仅用一个烤鸡腿便换到珍贵无比的药方。若不是见这个扁鹊后人虽白发苍苍但容光焕发,颇有医仙之风,绝不相信他竟和念奴一般买个烤鸡腿就能糊弄过去。当然,念奴贪吃得很,至少需要两个鸡腿。再后来的堇儿,怕是得从新开的东海楼买一桌子的海鲜盛宴才哄得住。
起初,得到这个药方时,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药方写道,取朱雀命格者的心脏为药引。朱雀命格,当时他知道的只有一位,那就是他的妹妹念奴。所幸,他亲自去河西走廊迎接楼兰国的月出公主时,恰巧遇到了另一位朱雀命格者堇儿。那时候,他第一次觉得,老天终于记得他的存在了。所以,他费尽千辛万苦去夺取堇儿的心。原本以为这个蠢女人替他以身挨刀子就达到了目的,却发现她只是对生命太过淡漠,淡漠得用畏惧去遮掩。
当然,他还是拿到这个蠢女人的爱。只待,倾城二十六岁时,堇儿献出自己的心,以博得在他记忆里永久的地位。放眼整个大汉,有多少痴情女人,愿为了他而舍弃性命的,他算得很清楚。
在画船之上,他故意将念奴是先帝与韩夫人苟且生下的女儿透露给堇儿,就是讲给隐藏在暗地里的人听的。敢在画船上行凶,却不使用立刻致命的毒,显然只是试探他身边的南宫姑姑。
在落樱小筑,赵王刘彭祖,能越过他的耳目,羞辱窦绾,也是他特意将侍卫过多地拨到了堇儿和念奴身边。因此,念奴被黑衣人绑架的调虎离山之计,不过是将计就计。果然,那个爱管闲事的女人,出手狠狠地教训了赵王一顿。这就引来了,堇儿代替念奴,成为第一个众所周知的朱雀命格者。
但是,念奴能召唤出红玉,确实出乎他的意料。这红玉,是他心心念念的乔夏的坐骑。李倾城失去记忆之后,他以为再也见不到红玉了。毕竟,红玉承载着在那难以煎熬的时段里唯一光明的回忆。
滇山茶的故事,也是在越女斋路遇陈阿娇的侍女小双,假装说漏了嘴,将小双引导到刘彻魂牵梦绕的滇山茶姑娘是卓文君身上。结果,陈阿娇在王娡面前大吵大闹,激起王娡的猜疑,这才有后面的王娡出宫解决司马相如和刘彻那点破事的桥段。不过,他的筹谋,便是借滇山茶的故事将悉心栽培的卫子夫送入宫内。其中,热衷做媒的堇儿可不知不觉地做了许多推波助澜的功夫。
如今,是收网的时刻,他布了如此精细的局,与其说是为了揪出白羽门的门主,不如说是为了证实心中的猜想。他绝不能允许敌人在暗处里放火。
可他不明白的是,这一次,为何没有一丁点兴奋,而是铺天盖地的慌张不受控制地侵袭他每一寸血液。他在担忧堇儿的安危吗?不,这个柔弱的小女人,只不过是倾城的药引子。况且,除了必须拿掉的孩子,堇儿不会有危险。刘彻一定会出手救她。
堇儿的确是顶着朱雀命格的光环的主角。容貌不够出众,和倾城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才华就更糟糕了,琴棋书画,只通晓琴音,逼迫她学下围棋,她一天就能搞出几十个小动作去逃避。至于德行,更是比不上有着母仪天下资质的卫子夫,爱耍小性子,说说小谎,哭哭啼啼,真是一大箩筐的缺点。意料之外的,刘彻对她有兴趣,那个可造之材却不愿投在他门下的卫青也深情款款,连打小就跟着他的佑宁也事事向着她。可惜,这个蠢女人,在情感方面,纯得像头小鹿,还爱乱撞。
半个时辰后,刘珺走出了兰兮轩,下了决定,让佑宁骗着念奴去锦瑟园给堇儿梳头。有能够召唤出野兽的念奴在,堇儿的安全更有保障。不仅佑宁松下一口气,他的嘴角也微微上翘。
薄暮时分,刘珺穿着一身红滚边黑色三重双绕曲裾,斜挂着一颗红绣球,噙着收放自如的笑容,冷冷地站在庙堂之内,凝视着大汉的列祖列宗的灵位。
庙堂,即是帝王祭祀祖先的宗庙,也称太庙,按周制,设立在未央宫的左侧。每庙一主,共七主,分别是始祖刘煓、高祖刘邦、孝惠皇帝刘盈、刘恭、刘弘、太宗刘恒,孝景帝刘启。因他过继给先帝刘启为皇九子,他娶王后时,拜的是父王刘启,而不是梁孝王刘武。父王,多么可笑的字眼,若不是刘启派紫衣侍卫追杀,他就不会躲在东海之下七天七夜,患上无药可医的寒冰症。
孝景帝刘启的太庙,极其朴素,除了大汉律法规定的沉香木作为栋梁,再无奢华的装饰物。
太皇太后瘫坐在跪拜的软垫之上哭喊着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乖儿子,馆陶长公主也在一旁哭得声泪俱下,哪里有半分喜庆之意。唯有一向以贤惠著称的太后王娡,在积极地拉拢各位皇亲贵胄。除了中山王刘胜与窦绾出游洛阳、赵王刘彭祖娶妾外,其余的九位诸侯王皆到场。至于刘彻的姗姗来迟,从陈阿娇脖颈上的红痕,便知原因。
帝王家,便是这样,娶一个朱雀命格的女人为王后,个个都起得早,比太皇太后的寿宴还勤快,却摆出一副瞧不起番邦女人的高高在上的嘴脸,连客套话都说得少,生怕惹得太皇太后的不高兴。
亥时,本是春宵一刻。但众人讨不得歌舞升平的酒宴,在庙堂里吹着热热的夏风,一边窃窃地抱怨着腿脚疲乏,一边站得笔直瞅着太皇太后的脸色黑过夜幕。
“燕姑,去一趟锦瑟园,若那小浪蹄子不稀罕做王后,送去给匈奴和亲吧。”太皇太后实在咽不下这口等了足足两个时辰的怒气,怒道。
那燕姑,仗着是太皇太后的贴身侍婢,穿了一身大煞风景的雪缎襦裙。说是孝景帝三年丧期未过,恐与喜事相冲,便替太皇太后穿点白色,以尽悲痛之情。但明眼人一听就知,这是在指责襄王被妖女迷惑,不守孝道。
因此,她得到太后的懿旨,道了一句诺,跑得飞快,生怕出现变故,连被石头绊倒摔在门槛上演了一出狗啃泥也不在意,低头红着脸向笑得岔气的皇亲贵胄福了福身子,便不顾颜面地冲出去。
皇祖母被皇祖父和父王宠坏了,骄纵无脑就算了。她身边的下人燕姑也是个蠢货,跟着作威作福,处处做些小肚鸡肠的丑事,传出去真是个笑话。刘彻拥着陈阿娇,暗暗笑道。那石头,即是他一时起了玩心,偷偷地戏弄一番。不巧,被太后王娡瞪了一眼,表示警告,他才轻轻地捏了一下陈阿娇的腰肢,向别处张望。
燕姑办起事来,倒是利索。不到半个时辰,便按捺住激动的情绪,伪装出一副大事不妙的模样,哀声道:“回太皇太后,锦瑟园空无一人,那小浪蹄子的哥哥夏策连夜逃出了长安城。”
窦漪房拍掌大喜,转而发现自己的失态,换成众人清一色的惋惜与愤怒交杂的表情,抚着蹙蹙的眉头,叹道:“快派侍卫将堇王后寻回来,切记勿要伤了哀家的曾孙子。”
刘珺听到夏策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长安城也震惊了。
这个夏策,不过是河西走廊的落魄儒生,走了狗屎运,攀上堇儿做哥哥。初到长安,凭堇儿的经商头脑,靠他的暗中相助,才混上长安城十大商贾之一。
不过,堇儿每次看夏策的样子,仿佛见到了她爱吃的椰奶红豆糕,目不转睛地啧啧赞许,跟头猪似的傻笑。这让他积累了满肚子的怨气,私底下授意大臣多多上奏折,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写上去,把堇儿累得趴在书案上,抽不出一点空闲时间去看她的哥哥。当然,也有副作用的,堇儿回来嚷嚷那些大臣婆婆妈妈整晚上,听得耳朵都生了茧子。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夏策确实有问题。前晚,夏策将堇儿偷运出长安城,若不是念奴回兰兮小筑要阿胜八百里加急的樱花羊羹,他根本无法察觉此事。看来,不仅是长安城的守卫需要换血,九黎组织也该吸收新人来好好查探夏策了。
夏策出逃的消息,众人还没消化,接着平阳公主匆匆忙忙地闯进庙堂,跪地泣道:“皇祖母,赵王被人杀害。”而平阳侯依旧拖着虚弱的身子,将平阳公主搂入怀里,轻轻地安抚着。
窦漪房先是道了一句不可能,尔后拉着馆陶长公主痛哭流涕,喊道:“祖儿,祖儿,哀家的乖孙子……”
“可查出来是何人所为?”王娡用手绢拭去挤出的眼泪,问道。
“就是襄王要娶的那个妖女!”平阳公主竭力地挣脱平阳侯的怀抱,指着襄王,怒道。
其实,平阳公主与赵王刘彭祖没有什么交集。窦漪房是典型的重男轻女,除了馆陶长公主外,没有一个孙女敢与她亲近。中山王刘胜与窦绾成亲之日,平阳公主感染了风寒,平阳侯索性派仆人送了一份厚礼,专心伺候平阳公主的疾病。病愈后,有不少嘴碎的贵妇在平阳公主面前夸大当日的盛况,将夏堇描绘成穷凶极恶之人,平阳公主也信以为真。毕竟,赵王被发情的母狗羞辱的酷刑,真不是善良的女人所为,说不定是红狼转世。
“皇姐受了惊吓,胡言乱语。平阳侯先送她回府休息。”刘彻松开了陈阿娇,恼道。
众人望了一眼刘彻眉宇间的烦闷,便识趣地随着平阳夫妇告退,还是养好精神,等待明日的大戏。
“高逢,传朕旨意,擢太中大夫张汤为廷尉,彻查赵王之死。”刘彻道,趁皇祖母处于丧孙子的悲痛,夺回主动权,意气风发,雷厉风行。
刘珺打算回兰兮小筑,却被装晕倒的窦漪房拦住,只得一起去长信殿,把脉问诊。
月缺是诗,月圆是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