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郭义城跟随慕容静进了营帐,觉慕容静神情有异。斜眼察看,却见慕容静四处观望,看到郭义城,笑了一下,将头扭过。宇文化吩咐侍女拿来干净衣服,郭义城和慕容静进帐换了。出得帐来,焕然一新。宇文化急吩咐仆役摆酒,郭义城有许久未进美食,也不客套,扯下一只羊腿,和着奶酒啃食。及看慕容静,却是斯斯文文,拿起酒杯,欲饮又止。宇文化在一边看着,不住笑谈劝吃,却也不动酒食。吃着吃着,郭义城只觉眼前一花,昏倒在地。
慕容静神思晃定,冷笑道:“王兄这就是待客之道么?”宇文化哼一声,回道:“慕容家欺人太甚,本是同族,却将我父驱逐漠北,散我族人。此仇正待要报,你自送上门来。”慕容静握紧留痕,镇定道:“我族姐嫁你长兄,此为姻亲。你今趁危欺我,道义不存。”宇文化喝道:“你休提此事便罢,你姐彪悍,我长兄每日惶恐度日,正欲发兵解救,你今自来,先拿你祭旗。”慕容静训斥道:“兵家之争,快刀明枪方为正道,你今饮食下毒,小人行径,岂得部族支持?”
宇文化一时语塞,挥手令众人动手,慕容静一个跃身,夹起郭义城,却不妨长剑碰触郭义城长戟,不住抖动。慕容静心惊,拔出留痕剑,运气静止,却是抖动更甚。正在犹疑,却见宇文化挥手跳出帐外,众兵一起出去,乱箭射来,慕容静展剑挑开,趁势抱住郭义城,举起留痕剑,翻身跳出帐外。宇文化挥手令众兵停住,喊道:“常闻慕容部有留痕天剑在手,你手中剑圣光不凡,是否就是留痕?”慕容静见问,也不遮掩,回道:“我手中所握,正是此剑。”宇文化拱手道:“祖言留痕一出,天下归服,今见神器,果然不同。只如今你就算有天剑在手,也难逃我网罗,况有朋友连累。不如我们暂且罢手,立个协议,你看如何?”慕容静正色问道:“如何协议?”宇文化回道:“你既握有天剑,在慕容部想也掌权。我看姑娘容貌秀丽,举止端仪,一见倾心。若肯嫁我,两族亲上加亲,世结同好。我族子弟必感厚恩,尽力报效,慕容家可平天下。”慕容静细思半晌,应道:“我虽有留痕,凡事也得遵从皇兄意愿。你且放我回去,定说动皇兄同意,到时明媒正娶,方显两家诚意。”
宇文化见说,也不强逼,心思有留痕在手,定无虚言。商定完毕,令部族备了一辆马车。慕容静抱郭义城进入车中,车夫打马走路,宇文化送至老远方回。
走了一程,慕容静依稀记起道路。心中火起,化指为剑,从车中窜出,只一道圣光闪下,车夫竟被碎尸。那马看见,放足狂奔,慕容静坐定,扯住缰绳,向燕国大路驰去。赶了一程,郭义城醒转,朦朦胧胧,从车中向外探望,却见慕容静赶着马车,饮食美酒皆已不在。惊疑问道:“静儿,我记得我们在宇文化营帐,吃了些饭食,怎就昏昏睡去,醒来却在此处?”慕容静停下马车,回道:“你连日奔劳,身心疲惫,一有放松,便即昏睡过去。我急着赶路,未待你醒转。此处已近燕境,风景秀丽,我们且四周转转,浏览风光。”
郭义城应声好,正要跳下马车,突失色问道:“我神戟呢,我神戟掉了。”慕容静心中一紧,记起失落宇文帐中,定了定神,安慰道:“从宇文营帐走时,忘记携带。义城莫慌,待回燕国,我发信令宇文王兄送来。”郭义城听了,不好再问,只默默无语,伴着慕容静四处观看山色。但见,奇峰险峻,怪石嶙峋,老树盘根,过雀无痕,正是小阴山。看着看着,慕容静轻声问道:“义城,若有朝一日你我对敌,你会不会用你的长戟,刺穿我的心脏?”郭义城见问,也不惊奇,连日来慕容静总是怪题百出,随口答道:“不会有那么一日。”慕容静又追问道:“若我皇兄定要入主中原,为家为国,你我身不由己,你会为了我放下你的神戟吗?”
郭义城这才醒悟,叹道:“家国之事,远非你我定论。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也不会向你动手。”慕容静听了,泪光闪闪,将头轻靠在郭义城肩上,柔声道:“未来之事,我们都不去想吧。”
两人正聊得好处,突被背后一人,哈哈大笑:“姐姐好兴致,还在此闲游呢。”
两人急分开站定,郭义城扭头看去,见一行十余人,大路旁站定,当先一人,赤盔玄甲,容貌甚伟。慕容静见了,大喜道:“我正愁难回家乡,不想在此遇见你等。”又指着郭义城荐道:“这位是中原侠士郭义城,我能安然返回,全奈这位朋友。”
那人双手行礼道:“谢过郭义士,小弟慕容霸,前阵子听四哥说起过你,英勇豪迈,今日得见果然不凡。”郭义城还礼道:“你四哥谬赞了。久闻慕容家兄弟,个个英雄,早想拜见,今日看来,坊间所传果然不虚。”慕容霸笑了笑,问道:“四哥一月前即已赶回,说你等随后便到,早派将军悦绾随境接应,怎会误到此处?”慕容静正色回道:“当日四哥受伤,为引开石闵,我和义城一路北向,过草原走大漠,到得此处。”慕容霸赞道:“姐姐果然英明,如今安然回到,小弟即和姐姐一起回见王兄。”
众人换马乘骑,一路飞驰到了龙城,慕容恪早带人在外接着。见了两人,慕容恪喜不自胜,招呼完毕迎入龙城。郭义城随慕容恪进到王府,慕容静自去向慕容隽回报一路情形。独孤兰听说郭义城到来,急装束完毕,到王府探视。郭义城见了慕容恪独孤兰,自是万分高兴,把沿路艰险,说了大概,只隐藏和慕容静的情思。慕容恪听了,不住称赞。众人谈得正欢,慕容静拜见王兄完毕回来,慕容静急命人摆酒设宴款待。又有府丁报说慕容恪诸叔父弟兄前来探视,慕容恪迎接入府,一一引荐。众人边吃酒谈笑,边论说天下大势。郭义城见得阵势,忆起南国光景,心中暗自慨叹。
庆贺三日,众人方散。至夜,郭义城找到慕容恪,将大漠和慕容静情思说了,问慕容恪意见。慕容恪回道:“此事须从长计议。舍妹事情还得王兄决断。明日早朝毕,我自去和王兄论说,等他回复。”郭义城称谢,各去安歇。奔劳数月,一路疾苦,郭义城放松心情,一夜好睡。
次日,郭义城醒来,已是近午。侍女送来新制衣物,郭义城穿了,洗漱完毕,去找慕容恪,府丁报说慕容恪尚未回到。仆役又伺候郭义城吃完饭食,吃罢,郭义城闲坐不住,欲出府游玩,却被府丁阻住,说郭义城地方生疏,恐走错道路,担待不起。郭义城方要吵闹,慕容静到来,喝退府丁,安慰了郭义城几句,说道:“我自下山,一别五六年,未曾拜会师父。此次回到,早应前往。我考虑甚久,今欲带你一同前去,不知可好?”郭义城细思半晌,回道:“也好,早听师父说起过紫英真人,今日能得拜会,三生有幸矣。”
商议完毕,两人收拾些行装,也不等慕容恪回来,骑了快马,一路向长白山灵犀峰奔驰去了。
快马如梭,数日即到。郭义城抬眼看去,崖前古树,霜皮溜雨四十围;门外苍松,黛色参天二千尺。近得灵犀宫,早有童子报入。慕容静带郭义城进去,见了紫英真人,却是一个道姑,那道姑粉面杏眉,皓齿朱唇,一头青丝浑无半点杂色。慕容静引见完毕,郭义城退在一旁,偷偷瞧看。紫英真人细细看了看郭义城,眼放泪光,激动问道:“你师父他一向可好?”郭义城不知就里,施礼回道:“我师父他身体康健。幼时常听师父说起过真人,今日有幸得见,却是这般年轻。”慕容静在旁听了,噗嗤笑出声来,说道:“我师父她已年过七旬,只天生美人,终年不老。”郭义城听说,张嘴吃惊。半晌,方才问道:“真人认识我师父,可知他年轻时候的故事?”真人长叹一声,带两人进入厢房,童子送来茶品,真人一边饮茶,一边将过往故事,细细说与两人听知。
原来真阳道人,俗名张景,正是百年前曹魏大将张郃后人。而紫英真人,先祖竟是当年蜀汉诸葛武侯。蜀魏征战,张郃勇猛,为减少伤亡,武侯以留痕将张郃杀死,两家至此结仇。后武帝一统天下,封赏三国将士,武侯后人俱得厚赏。张郃后人气愤不过,大半弃仕隐居。武侯原本隐士,后人多半效仿。却不幸螟蛉开尽玩笑,五十年前,张景携祖传白露剑游历天下,邂逅诸葛紫英,两人一见倾心,自此相爱。两年后,张景带诸葛紫英回见父母,父母听知,厉声教训。说起过去事情,又将诸葛紫英打伤,幸得张景守护,含怨离去。诸葛紫英家人得知讯息,纠集人众,上门讨教,两家相互仇杀,血流成河。张景紫英,经连串打击,心成死灰,互换了宝剑,出家求道。
郭义城听罢,含泪道:“不想祖上恩怨,牵及后人。”又想起洗梦庄事情,记起司马辰。想到司马璃,不觉满面愧疚。紫衣真人叹道:“过去事情,皆是梦影。贫贱富贵,旦夕成灰。多少恩怨情仇,到头来俱成嗟叹。”慕容静从旁安慰道:“此事已成过往,师父应已看开。”
紫英真人听了,称赞道:“我四个徒弟,就你乖巧。不提伤心往事了,郭贤侄远来,你又许久不回,此次多住几日。”慕容静应了,三人又聊起其他事情,至饭时方才停住。
次日,慕容静带郭义城在灵犀峰四处游览,说些春秋故事,各表自己意见。此时已是残夏,到了晚间时候,峰上渐觉寒冷,幸慕容静早已知晓,备有厚实衣服。郭义城心中有事,虽见名山大川,只是面露笑容,心中也觉烦闷,慕容静看出端倪,只是说些趣事,逗乐郭义城。不觉半月过去,两人辞了真人,回到龙城。
到得王府,慕容恪接着,也不提郭义城之事,只是谈笑。郭义城心急,趁夜,问及慕容恪意愿,慕容恪只说王兄要待考虑,叫郭义城切莫急躁。郭义城应了,回到房中,歇息一阵。半夜时候,却又装束完毕,悄悄潜出王府,探看龙城局势。白日只在府中,与慕容恪诸亲友谈笑,如此十数日。一日,独孤兰来至,见慕容恪不在,邀请郭义城同去城南赏玩,郭义城欣喜,装束完毕,两人一起出府,骑马向城南奔去。一路上,郭义城但见人来人往,多带刀枪。虽有贩夫走卒,却是叫卖声稀少。
到了城南,却见一马平川,草木繁盛,虽不如江南繁花似锦,却也别有一番风味。两人各有说笑,却各怀心事。说到尴尬处,郭义城极力遮掩。独孤兰劝道:“义城,慕容家的浑水,不似中原平静。这次见面,我原喜出望外,却也昼夜忧虑。你我江湖本性,不适合混迹朝廷。况今你有司马师妹,不应久居在外。”郭义城谢道:“兰儿关心了,你我自四海酒楼相识,几番风雨,相互扶持。我之心意你最明了,许多事情也只有你能体会。我此次来到龙城,原为打探外族事情,以助二哥石闵成事。中途却横生不少枝节,真是一言难尽。”又将自己和慕容静事情说了。独孤兰听了,面上更添忧色,意味深长道:“义城,你的心意我自明白。慕容师妹才智超绝,更甚师兄。又得师父真传武学,修为恐远在你之上。又有至尊神器留痕在手,坊间盛传留痕一出天下归复。慕容家视她为至宝,绝非你想象中那么简单。”郭义城回道:“一路走来,我亦深有体会。只情感之事,非我所能控制。她虽至强,待我却是真诚。即有隐瞒,想来也是另有苦衷。”独孤兰见此说,也不再劝,两人又说了些别的事,却总是三言两语便即结尾,两人越觉尴尬。聊了一程,独孤兰推说别有事情,和郭义城一起回府了。
次日一早,慕容静令人报来,说宇文化赶到。郭义城听了,知是送邪王戟来,大喜,装束完毕,同慕容静一起出城迎接。却见慕容静粉面浓妆,手持留痕,骑高头大马。带三十名女兵,个个手持利剑,威风凛凛。出得城西,正迎着宇文化赶来,那宇文化一身锦衣,带着六十四名乐队,各执笙箫管乐,吹吹打打,徐徐走来。郭义城见了不觉失笑。招呼完毕,郭义城当先问道:“宇文兄可是为我送神戟而来?”宇文化斜眼看了郭义城一眼,笑道:“什么神戟,我族人善武,多用刀弓,善舞长戟者却少。大喜日子,不提刀兵。”郭义城心中诧异,看了看慕容静,慕容静却不看他,只得相随着入城。到了驻马道,慕容静让郭义城自先回府,她要带宇文化觐见慕容隽。郭义城心中恼恨,又不明所以,愤愤退去。
回到王府,郭义城将迎接之事说了,慕容恪听罢,大惊失色,喝道:“舍妹怎可如此行事,义城且安心,我即进宫面见王兄,打探实情。”说罢,不待郭义城回话,也不换装,便即匆匆出府,直奔王宫去了。郭义城更是一头雾水,细思前后实情,却是越想越乱,理不出头绪。
约有两个时辰,慕容恪回府,满面怒容,却不说话。郭义城探问何事,慕容恪脸带愧色,只不住叹气。问了半晌,府丁报说慕容静邀请郭义城,慕容恪听说,也不禁止。郭义城略作妆扮,满脸疑问的出府去了。
出得府门,慕容静也是不说话,拉着郭义城,向城南走去。郭义城问了几次,俱无应答,心中烦闷,一路跟去。昨日已和独孤兰来过,风景历历在目。到了一棵老松树边,慕容静停下脚步,叹气道:“义城,你看这颗老树,该有多少年岁?”郭义城抬头看去,却见枝干佝偻,叶如伞盖,细想了下,回道:“应有千余岁吧。”慕容静却说:“树有千年不死,人却不行。故事再悲,总有结局;故事再美,总有结尾。我们的故事也该结束了。”郭义城听罢,脑中嗡的一下,不明就里,千般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正是,天轮地行本有道,情到深时自转薄;****原是高难度,何必为心寻烦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