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来得悄无声息。
林楦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跟进贝岚的拍摄,给她整理着下一套服装的配饰,社里人手不够的时候,我连助理的活都给干了,谁让我是社里资历最低的呢。
我捧着手机无声地听着,四周闪光灯一直晃个不停,我感到眼前一片让人发晕的白,恍惚间,脚下有些站不稳。
林楦说,父亲自杀未遂,现在正在医院里抢救。
那一瞬间我总觉得是在梦中,我想起他入院的那个秋夜。
那天我刚放学回到家中时,一打开门就被突然摔来的杯子吓了一跳,杯子落地激起的碎片将我的脚划出一道长长的伤痕,我惊愕地看着这满屋的支离破碎以及父亲狰狞的面孔。
我感到恐惧,还没来得及逃开,父亲的拳头就如狂风暴雨般落了下来。
当所有的疼痛落在我的身上的时候,我心里就已经再次绝望了。
第一次绝望是在母亲死的时候。
父亲的病症似乎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呢,从时而高昂的情绪中换成持续的低落,他仿佛换了一个人,让我感到陌生,感到恐惧。
可有时他又会变回我熟悉的样子,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到内疚,保持一段时间的和蔼悦色,再重蹈覆辙。
可是我不恨他,真的,他只是被恶魔夺取了心智,他也非常痛苦。
我要解救他!
于是发生了那个秋夜的事情。
虽然父亲眼里对我充满恨意,但我想慢慢他会明白的,经过这么一段时间后,他情绪慢慢平稳下来,对我的态度也有所缓和,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感到震惊。
拍摄持续着很长一段时间,林楦让我安心完成工作,他在父亲身边,有事情会第一时间通知我,这让我稍微感到安心。
后来的拍摄我精神都难以集中,时不时地出神,遗漏事情,好不容易熬到结束时早已疲惫不堪。
林司跑过来问我:“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脸色还那么苍白。”
我收拾着东西,“没事,结束得太晚,有些累了,你也辛苦了,你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匆匆赶到医院。
林楦被我的脸色吓了一跳,“你嘴唇怎么那么白?不舒服是不是?”
我将他摸着我额头的手拉开。
“我没事,我爸怎么样了?”
“幸好发现得早,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麻药还没过,还睡着呢。”
“我进去看看他。”
林楦陪我进病房,父亲平躺着在病床上,脖子上绑着厚厚的绷带,带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服,一张脸显得无比苍老,手臂上插着许多管子,四周仪器滴滴答答地响着,输液管上澄黄的液体一滴一滴地缓慢落下,顺着那条透明的管子输进他虚弱的身体里,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这空旷的空间里张结成一张巨大的网,铺天盖地地朝我袭来,我像被困在另一个牢笼里,压抑得不能呼吸。
“夏果”林楦担忧地扶上我的肩膀。
“我没事”我走近父亲,轻轻替他扫去枕上的落发,仔细地看着他的脸,“你说,他心里的魔是不是又苏醒了?”
林楦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在很多年后,林楦对我说起这一刻,他说,那时你的神情和那个夜晚时的神情一模一样,冷静,沉稳,仿若刀枪不入,没有任何情绪的表露,很木然,像个空洞的躯壳。
那时我只是倘然地笑,林楦说,你笑什么呢?我依旧只是笑。
不笑,难道哭吗?我心里想。
母亲不允许我哭泣,她说,只有懦者才会在人前流泪。
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学校里受了委屈,回到家里哭得泣不成声,那时母亲的眼神我这一辈子都记得。
“你哭,只能证明你被打败了,除此之外,毫无用处。”那时听来并不觉得母亲的话冷冰冰,而是感到一种被震慑的力量。
那次过后,我收起了自己的眼泪。我越难过,脸上便越平静。
方彦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能轻易地将母亲在我身上建立的外壳给击破,看到我最深的内心。
后来,夜色朦胧,父亲还在苏醒中,我却因为低血糖差点晕倒。
一整天的拍摄消耗了我所有的精力,父亲的消息让我静不下心来,也忘记了吃饭,过度的疲劳与紧张让我一下子撑不住了。
输了些葡萄糖,吃了点东西,体力算是回来了,但这脸色实在不好,林楦劝我回去休息,我不肯,坚决地要守在父亲身边,
林楦值班没办法陪我,只好给我搬来一张睡椅让我休息。
夜里的医院很安静,病房里开着昏黄暗沉的夜灯,我听见夜里的风,巨大的,像是恶魔的到来。
我很疲倦,不知不觉睡着了。
半夜时被一声巨大的动静惊醒,猛地起来看向父亲,幸好,父亲依旧安稳地睡着。
窗户被巨风吹得摇摇欲坠,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我起来将窗户关上时,看到外面电闪雷鸣,雨水弥漫,像末日一般。
我害怕这种天气,赶紧将门窗关好,回身时却看见父亲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
“爸!”
他刚醒来,眼神显得迷茫,没有焦距,他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半天没有理会我。
“爸,你感觉怎样?听得到我说话吗?”我靠近他急切地问。
他眼里这才有了一点光亮,缓缓地朝我望来,嘴里嘟哝着话,他没有力气,声音细小得几乎听不见,我将耳朵贴近他,半天,才从他那支离破碎的话里听出两个字。
他说:“汝宣”
汝宣是我母亲的名字,我与母亲长得极其相似,父亲在迷糊间是从我身上看见了母亲的影子了。
此刻我才明白,他心里的魔其实就是他自己,他在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向母亲赎罪。
关于母亲的死,是我永不想回忆的过去。
可是这一刻,某些记忆就这样被拉扯而起,伴着外面巨大的风,将我带回那段可怕的回忆。
那是冬季尾声,迟来的新一轮寒潮席卷整座城市。
我对那海边凌冽的风记忆尤深。
妈妈死在那个漆黑的夜里,她独自一人开车去了海边,光着脚走进了海里面,只剩下车子和鞋子孤零零地停留在岸边,布满了沙尘,所有的人都在疯狂地找她,只有我站在岸边无声地看着,父亲情绪失控地拼命往海里跑,一遍一遍喊着母亲的名字。
“汝宣,汝宣——你回来啊!”声声凄惨。
救援人员将他从海里拉回来,他在海水里挣扎,叫喊,海底幽蓝,映着他惨白的脸色。
母亲再也没有回来。
母亲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天天去那海边坐着。
天气不好的时候,整片海面都会浮起浓雾,这片海经常是荒凉的,四周寂静无声,我看着烟雾一层接着一层,笼罩整片汪洋,在云雾中恍若另一个世界。
我时不时地想问她。
你冷吗?
你害怕吗?
在这片漆黑安静的海底,你的心真的就平静下来了吗?
你想念我吗?
我恨过她,在她无声无息地离去的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可以抛下一切,走得如此洒脱。
她太自私了。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看着这片平静的海时,忽而明白她的心情。
我知道,她一定是很难受的,她一定是满腔怒火一步步地走向海里面,她需要足够的冰冷和庞大的力量去覆盖掉这场大火,让她的心保持完整,这应该是她如此不顾一切的理由。
内心的折磨能够摧毁所有。
她愤怒的缘由基于爸爸的秘密。
我保证,那时的我真的是个乖孩子,我并不是有意去窥伺爸爸刻意隐藏的秘密的。
至少,他并不想让我知道。
那天晚上,妈妈去了外地出差,我上自修的时候学校突然停电了,等了许久学校终于说各自回家,我心情大好,又想到爸爸一个人在家,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陪他。
家里也停着电,我想实施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于是偷偷摸摸地开门进去了。
我家的客厅在里面,我故意放轻了脚步摸着墙往里面走去,还没走近就听见爸爸的一阵笑声,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客厅应该是点着蜡烛的,我看见微弱的光传来。
我带着好奇的心慢慢步近,一步、两步……这短短几步却把我带进了另一个深渊里,让我在后来的日子对黑暗的恐惧更加深刻。
微黄的烛光把客厅映衬得暧昧不明,两个人影亲密地拥抱在一起,男人侧着头笑着朝女人靠近,女人秀丽的长发挽在颈侧,她扬起美丽的笑容,安安静静地等着男人朝她丰润的嘴唇贴上一个潮湿又缠绵的热吻。
我紧紧地贴着墙边,没有再靠近,我的心清楚明白着这是怎样的一个情况,我相信,任凭一个人都会懂。
男人是生我养我的父亲,被吻的女人我不曾见过。
你一定以为我至少得一股脑冲过去,把缠绵的他们分开,给女人一个巴掌,给爸爸一阵哭闹的指责,指责他为什么要毁掉我的家,用怨恨的眼神瞪着女人让她立刻滚出我的家,我应该代替我的妈妈把这一个浪漫的烛光夜晚搞得鸡飞狗跳,在所有人心上留下一道深刻的伤痛。
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心上的伤口有多深,有多重,有多么难以愈合!
可是我就是个懦弱的人啊!我有什么勇气去掀起一场战争?
你知道吗,我有多么后悔!我只是静静躲在墙后,几分钟后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
我像个无声的木偶,直到妈妈死去我也没有向爸爸追究过那个不像话的夜晚。
我变得越发沉默,可是我不说,母亲总会知道呢。
那次争吵,没有以往的声势浩大,反而显得越发沉寂。
母亲那绝望的眼神我至今仍清晰记得,像被掏空了灵魂,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眼里的火焰,猛烈地吞噬着她。
我天真的以为这只是他们战争里最平常的一次,我木然地回到房间,关上房门,用巨大的音乐声掩盖住外界的所有声音,我没有听到母亲决然离去的声音。
我说过,我是个罪人,一直都是。
如果我能劝劝母亲,如果我能听到她离开的声音,如果如果我总是在说如果,可是哪来那么多的如果?
她的离开已成为铁一般的事实。
母亲的死给父亲带来了很大的打击。
他每日用酒精麻醉神经,在黑夜里放声哭泣,我与他隔着一面墙壁,他的绝望与痛楚清晰地穿透过来,在我的心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印记。
我那时才知道,他是爱母亲的,他只是忘记了他曾经深爱着母亲,母亲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来提醒他遗忘的爱。
他的悔恨来得太迟。
我原本应该将妈妈对他的恨延续下去的,可是看到他满脸胡渣死气沉沉的模样,我突然恨不了了。
他也四十多岁了,头发也开始花白了,我第一次觉得,他就要变成老人了,就要步履蹒跚皱纹遍布了,尽管他才四十出头。
他苍老的速度让我心惊,我没有了母亲,可我不能再失去他。
于是我只能愧对妈妈,我只有他这个唯一的亲人了,我唯一的亲人开始老了,我不能再伤害他,就算他曾经伤害了我最爱的妈妈,只要他不再找那个女人,我就不会再恨他,就可以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件事。
当然,那个女人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在某一天里他好像突然好起来了,没有任何预兆。
他把家里好好的收拾了一番,把所有的衣服被子全都洗干净整整齐齐地晒好,还买了妈妈生前最爱的百合花回来放在客厅里,做好了一顿丰富的午餐,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我问他:“爸,你还好吗?”
爸爸的语气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他给我盛了一碗白饭放到我面前,淡淡地说:“吃吧。”
于是我以为他的心已经不痛了。
我不知道的是,他心里的魔在那个时候已经侵占了他的身体,在他第一次发作的时候他还能够避开我,可是当后来他第一次将疼痛加注到我身上的时候,我就知道,父亲已经变得陌生。
父亲突然喊着母亲的名字,我却感到害怕。
他之所以自杀,全因对母亲的思念。
我不懂,他们为何要接二连三地离开我?
“爸,是我。”我提醒他。
父亲突然一瞬间醒悟过来,看清了我的脸,却冷漠地移开目光,再次以沉默筑围墙,阻挡我的靠近。
“夏果——”林楦这时推门进来。
“醒了?”他看见父亲。
我沉默地点点头。
林楦进来给父亲做了些简单的检查,说是没有太大的问题了。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气,说:“你休息一下吧,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吗?”
我看了看父亲一直别过的脸,心里一声轻叹。
林楦看出我的心事,拍拍我的肩低声说:“会好起来的。”
像他当年说的那样,会好起来的。
嗯,我相信,我想要相信。
快要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一条古老的小巷,暗红色的砖头铺满在泥土上面,那里的房子矮小而且残旧,斑驳的墙面遍布了黄绿色的青苔,地上却是干干净净的像被雨水冲刷过一样,我站在街道上,四周寂静安详,像是所有的人都睡着了一般,空气中漂浮着一股陈旧的气息,我不认得这里,却觉得怀念且舒服。
我四处走动,发现这里是很多条巷子互相交叉而成的一个小镇,周围的环境始终如一破旧残缺。
我经过一所旧房子,生了锈的铁闸栏后面是虚掩着的红漆木门,红漆早已脱落许多,露出木门原本的黄褐色。我不知怎么就停了下来,看着那个门口出神。
四周的古老气息一直把我包裹着,飘飘渺渺的白色雾气有些湿润,沾湿了我的长发。
我猛然发现,这个身体应该不是我的,我的头发没有如此漆黑细长,我的手指也没有这般纤细白皙,我是谁?这个身体的人又是谁?
未曾细想,只听见咣当一声,有人推开铁闸栏急匆匆地走出来了,我只见着个女人的背影,高挑美丽,提着行李袋,我心一沉,不自觉地就朝她伸出手去,女人走得匆忙,我的手抓了个空,尴尬又不甘心地停在空中。
“妈妈……”
我喃喃自语,没有时间发呆,拨了拨湿润的刘海,拔腿追了上去。
女人提着行李袋在巷道里左拐右转,我紧跟身后,她脚步匆匆,我一路小跑却怎么也追不上,心里着急想哭。
雾气却渐变渐浓,白茫茫的水烟在空气中漂浮,似梦似幻,女人走进云雾里,消失了身影,我死死朝着她消失的方向赶去,一层一层浓厚的雾气遮掩了视线,眼前看不清事物,我执着地拨开根本摸不着触不及的白色,就在一瞬间,眼前豁然开朗,我像穿过了这片雾气,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喧闹的人声,汽笛鸣叫的声音,铁轨撞击的声音,这里竟然有一个小小的火车站台。
惊讶只是一瞬间的事,我焦急难耐地在人群中拼命搜寻着那个身影,我踮着脚,眼睛一刻都不敢大意地四处张望。
突然一阵强烈刺耳的笛鸣叫起,火车要出发了,还没上车的人们匆匆忙忙地往车上赶,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她,她攀扶着把手,正在车门边上,她高挑的身体让她毫不费力地就上车了。
我隔着一层层的人群,朝她喊叫挥手,却终归是徒劳无功,随着笛鸣声越来越急,火车开动起来,带着她,渐渐远离了,我眼睁睁看着火车把我抛在身后,而我的身后依旧一片水雾迷蒙。
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肆无忌惮地,感觉心里的某一个地方像是被掏空了,有风不停地灌进里面,一下又一下,那么重那么痛,我几乎无法停止这种心痛的感觉……
然后,就醒了,像溺水的人接触到了空气,拼命喘了口气,天色微亮,走廊外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所有的切都在告诉我刚才的一切只是梦境,但那种心慌心痛的感觉还停留在身体里,稍稍想起,就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