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结束休假回到公司,总编对我是赞口不绝,说什么小夏呀,真是个努力上进的好青年,明明是休假却又跑回公司上班,好青年!有前途!
她堆着一脸笑容对我各种称赞,看得我心里发毛。她这副模样和之前简直判若两人,我休假那天她眼里的寒意足以将我的皮毛到骨髓都冷冻成冰,她的意思分明是说,休假?!休什么假?!你不累死在工作岗位上哪对得起你领的工资?!
我顶着这种莫大的压力好不容易取得了假期,没两天,自己又乖乖回来了,真是自讨没趣。
到总编那报到后,我迫不及待地回到位置上,看着电脑出神。
我并不是总编口中那什么志气青年,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呆在房子里,太安静了,安静得我不得不胡思乱想。
我正出神,有人悄无声息地走到我旁边突然开口说话,把我吓了一跳。
“你不是休假么?”
是付书远。
他单手端着杯子,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面,栗子色的头发光泽很好,似乎刚洗完,我隐隐闻到一股洗发水的味道,他瞥一眼我的电脑屏幕然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时我看见他嘴边沾了一点黑色的水迹。
“你不要总是突然出现好不好?”
他轻轻一笑,嘴边泛起一个浅浅的梨涡:“我没想吓你,是我们纪小姐不知在想什么而已。”
他一副不关我事的表情,实在欠揍。
“你多大了?”我盯着他。
“不大不小,正好27。怎么?”他答得极快,笑容甚是天真。
“老大不小了,天天喝那甜得发腻的巧克力,你觉得丢脸么?”
他嘴边那凝固了的巧克力痕迹实在碍眼。
说起付书远这个人,27岁,属性男,我们社美食专栏的作者,不知是工作原因还是吃货本性,他平时不是在写稿就是在吃,巧克力饮品是他的最爱,我闻不惯那甜腻的味道,可是他总喜欢捧着一杯巧克力在我四周晃悠,完全是在挑战我的耐心,况且是在我心情这么不好的时候。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杯子,完全无所谓地说:“我感觉挺好的啊!巧克力缓解心情。”说完他眨了眨一双小鹿般澄澈的眼睛,指了指杯子,说:“给你冲一杯?”
“我要画画了。”我用一种你识趣你快滚的眼神盯着他。
他会意一笑,端着那杯黑乎乎的热巧克力走开了。
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是最有默契的。
他走了几步,我还是忍不住喊停了他。
他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回头望我,似乎没听清我说什么:“巧克力?”他晃了晃杯子。
我面无表情地提醒他说:“嘴边,巧克力。”
他伸舌头舔了一下,刚好抹去痕迹,给我抛了个感谢提醒的眼神,慢悠悠地走开了。
往后的一段时间,方彦和千千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们仿佛一夜之间就从我的世界消失了。
杂志社在这个时候开始忙碌起来,为了筹备下一期杂志的出版,各个部门都快忙疯了。
午间时难得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可沫的店就在公司附近,我很久没见她了,想着可以抓紧这一个小时我们见个面,顺便蹭个午饭。
我和秦千千、蓝可沫三个人都是大学同学,毕业后,我进了杂志社做个默默无闻的底层,秦千千家境好,不需要为了生计奔波,在她父亲的公司挂了个职位,自己在网上经营着一个时尚博客,说些时尚潮流的事,人气还挺旺的。而蓝可沫是大学毕业后就开了一间咖啡厅,经营得有声有色,她喜欢这种平凡却充实的生活。
我羡慕她的生活,但我做不到她那样,守护一间店,守护一个人,对于我来说都是难事。
我刚走进店里,可沫就朝我招手了。
“很忙吗?”店里坐着不少人。
“还好,你先坐,我做完这杯咖啡就过来。”
我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店里音乐声悠扬,很安静。
半晌,可沫捧了杯蓝山过来,还有一份意面,我早饿得不行,看见吃的都顾不上说话了。
“你慢点吃,免得待会又要胃痛了。”可沫坐在我对面说。
“没时间啊,待会有个会要开,我赶紧吃完又要回去了,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准时下班了。”
“最近怎么那么忙?”可沫递给我纸巾。
我擦了擦嘴,“每年这个时候都这样,忙过这一段时间就好了,你呢,最近好吗?”
“我老样子啊……倒是……”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将空盘子放到一边,并没有立即接话,我心里明白她想要说什么。
“你和千千还联系吗?”她还是耐不住要问。
“没有了。”
“就这么散了?你连解释一下都没有。”她有些着急。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就往事实说啊,千千那个人,你不解释她就当真了!”
我相信就算我把事实的来龙去脉告诉她,也未必比现在更好。有时候,往往是真相最伤人。
方彦对我的感情我心里明白,千千不可能能够接受相恋两年的人心里其实一直放着另外一个人。
况且,我的过往,一直是隐晦的,不想被人知晓的,要将这些灰色的过去告诉曾经最亲密的朋友,我怕我做不到。那些伤口已经结疤,何必再将它揭开。
“后来你有见过她吗?”
“没有了,第二天她就回家了,你了解她的,她脾气一来谁也劝不住,我本来想着,等她冷静过后可以约你们出来聊聊的,可是她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们曾经约定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啊……”
“有时候承诺真是一种残忍的东西,可以给人带来期待,给人一种支撑的力量,却在遇见磨难的时候显得那么渺小无力。”我叹息。
“我不想看见你们变成这样……”
“我也不想,可是事情最终变得这么无可挽救了。”
“夏果……”可沫显得慌乱,“不要说这样的话,会让我觉得你和千千再没有和好的可能了。”
“可沫,”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其实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够一如既往的。”
“我不懂……”她摇头,“我们已经认识了快十年了,十年的话,友情都变成亲情了。”
“说到底,信任是不堪一击的东西。”我苦笑。
“你还是在意她的。”
“说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那么多年的友情不是说丢就丢的,只是现在真的需要大家冷静一下。”
离开可沫的店回到公司开会,总编在长篇大论地讲话,底下的人强撑着精神在听着,我也不在状态,频频出神。
付书远坐我旁边,轻轻碰了碰我,低声说:“干嘛呢?心不在焉的。”
我仿佛惊醒一般,摇摇头,没有回应他。
“小夏——”
突然被总编点名,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
“到!”
会议室里顿时传来一阵笑声,我尴尬得想立即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小夏,你干嘛呢,我只不过让你负责这次杂志封面拍摄的后期跟进,怎么反应这么大。”总编脸色微愠。
我顿时有些心惊胆战,“我……我知道了。”
“记得,这次难得邀请到当红影星贝岚来拍封面,她档期那么满,我们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邀请到她的,我们准备工作一定要做足了,千万别出什么差错。”总编对所有人说。
大家默默地点点头,这次任务繁重,估计还得忙一段时间了,有些人已经在公司加班加点赶稿催稿,准备各项工作不眠不休好些天了,也是累得不行。我虽然也感到有些疲倦,但这般忙碌总比闲下来想其他的事情好多了。我有这种心情,怨言自然也少。
开完会出来时,佩琪还跑过来和我一顿诉苦。
“果子啊——”她总这么独特地叫我。“你看我黑眼圈都可以挤出墨汁来了。”
她一脸败相地靠在我的肩头上,这精致的妆容似乎都掩盖不住她的疲惫。
“那不挺好吗,还能有免费墨汁用。”我笑。
“哎——你能有点同情心嘛?”她不满地撅起嘴来。
“我也需要同情啊,你没听到女王大人点我名啊!”私下里我们都称总编为女王大人,不过这褒贬的意思大家都懂。
“我看你挺精神啊,上次有假都不休就回来卖命了。”
这人,一戳就戳我伤疤!
“好了,我就是做牛做马的命了,赶紧干活去吧,争取还能下班吃个夜宵。”我催促着她赶紧走了。
忙了几天,女王大人或许是被我们脸上的愁容给吓到了,大发慈悲地给了我们半天的时间去见见亲友,佩琪欢天喜地地跑去见她相思成灾的男友了,付书远倒是悠哉悠哉地坐在电脑椅上转圈,玩得还挺尽兴。
“你不走啊?”我问他。
“外面那么大太阳,去哪?”他继续玩着座椅,忽然停了下来仰脸看着我,“还是说你要带我去哪里玩?”
我把笔记本塞进包包里,直接无视他期盼的目光,“我没空理你,自己一边玩儿去。”
他撇撇嘴,“都不理我。”语气还带着几分哀怨。
他这副表情,好像我对他做了什么罪无可赦的事似的。
我感到恶寒,赶紧离开了,临走前看见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公司里一遍又一遍地转悠着座椅,极度无聊的样子。
我没空关心他,坐上公交车,直接往疗养院去了。
好久没有见过父亲了,听林楦说,最近他的躁狂发作的次数比较少了,还算稳定。
这半天时间,我决定去看看他。
去疗养院的路上会经过那时住的旧房子,那里已经变了许多,那所房子已经面目全非,但我的记忆还停留在那里,还有那片空地,现在也是建起了商业楼,看不见半点当初的影子了。
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深刻地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意识到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才能从回忆的牢笼里稍微走脱出来。
我想起那些痛苦的回忆,连血液都感到凝滞了。
不敢再想,看着窗外景色一幕幕地滑过,疗养院很快就到了。
顺着浅蓝色的走廊走到最底处就是父亲住的房间了,房间外有一个大大的窗可以看见里面,他刚住进来的时候,我不敢去看他,就只是偷偷地躲在窗子旁边,看他将房间里所有能够触碰到的东西疯狂地摔在地上,看着他痛不欲生,看他如何折磨自己。
那是一个牢笼,可以困住他的自由,却困不住他内心那骚动的恶魔。
我站在窗子前,却意外地没有看见他。
问了人,才知道父亲在外面的花园散步。看来,他恢复得挺好。
我在花园里四处找寻父亲的身影,视线里刚好落进一个熟悉的背影,那是父亲,他坐在长椅上,似乎在和谁说着话,那人被树挡住了,我没看清。
“爸——”我走近。
父亲闻声回头,看见我时微微一愣,而我看见那人时显得更加震惊。
“嗯,来了啊。”父亲淡淡地应声。
那人站了起来,朝我走近,笑容比这顶上的阳光还要明亮,他说:“你好吗?夏果。”
我痴痴地看着他,恍若隔世。
他是方彦。
记忆的盒子被轰然打开,时光像是倒流的河水朝我奔腾而来。
想起那年夏天我们初见的场景,和今天竟意外地有些相同的感觉。
“夏果,你记得他吧?之前住我们隔壁,好像还和你一间学校来着。”父亲说。
记得,怎么忘得了呢
“嗯。”我含糊地回答,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那你们叙叙旧说说话,我累了,回去休息了。”父亲起身往回走。
“爸——”他缓缓地往回走,没有理会我。
阳光将他的背影在地上拉长,投下一个深深的影子,像是一扇门,我知道,我迈不过了。
父亲回去后,留下我和方彦尴尬无言地看着对方。
我默默地坐到长椅上,感到无力疲惫。
方彦也坐了下来,像当初在那空地上一样,陪在我身边,不发一言。
但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炙热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我始终没有看他,像在恐惧着什么。
突然间,我感觉到脸上一热,是方彦的手掌,他抬起我的脸转向他,我看见他那充满担忧与思念的目光,我眼眶一热,泪水的围城瞬间倒塌。
尽管我强撑着,但这如同决堤一般的泪水早就沾湿了我的脸,我哭得狼狈。
我从来不会在人前落泪,甚至是在父母面前,我总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脆弱。
本来再委屈也没关系的,再难过也没关系的,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如今却因为他一个担忧心疼的眼神而导致泪流不止,从上次在出租车里哭泣后,好像我的自控力都消失掉了。
真是无用啊,我对自己说。
我哭了很久,像是这些年积累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倾泻口,无拘无束地全部发泄出来。
我哭,仅仅因为一份遗憾,还有这种无可奈何的错过,我恨,我怨,这个眼神来得太迟了,物是人非后,已是毫无用处了,却还是能扰乱我的心。
我忽然觉得可笑,为他的这种目光。
“你来这干嘛?”我恢复平静。
午后的宁静的疗养院里,我听见方彦沉重的呼吸。
“为了”他停顿,“补救。”
呵,说得轻巧。
“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论你再做什么也没有用的。”
“不,夏果,我要再努力一次,我要证明给你看,我爱你,真的爱你!”他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恨我恨我当年的懦弱。在你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我没有选择留下,每当我想到这些年你抱着这些伤痛生活的时候,我就恨当年那个懦弱的自己。”
方彦说得很真诚,他的目光里没有掺杂一丝虚假,他这般苦苦挽留足以让人感动。
“方彦”他望着我,我单手抚上他的脸,手指轻轻划过他的眉毛,他的皮肤温热,如同他眼里的温度,我轻轻地开口,声音冷静地让我都不敢相信。
“背叛,一次就够了。”
他表情一僵,脸色惨白。
我说千千眼里揉不得沙子,我又何尝不是呢。
“看见你,我就会想起当年,时刻提醒着我,信任并不是坚不可摧的。你可以因为世俗离我而去,秦千千可以因为误会对我恨之入骨,而我,为了我仅有的一点尊严,我不想再回头了。”
“你会恨我,因为当年我的态度伤害了你,千千只是你用来恨我的借口,对不对?”
“方彦,你还不懂吗?从你和她在一起的那一刻开始,就算我不恨你,但我和你再也不可能了!她是我的好朋友,从一开始我就不可能介入你们之间,我和你早就结束在那个黑夜了!”
“我和她分手了”
我看着他空荡荡的手指,微微失神。
千千她现在怎么样了呢?她该怎么办呢?没有了方彦,她该怎么活?
“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我没有将内心表露出来,意外冷静地说。
在这个选择上,我必须决绝地把自己推向绝境,如果不这样,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还有没有那样洒脱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