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如电,玦月如勾。
浓郁的酒香环绕着城北的桃溪镇,令镇中所有好酒的人心旷神怡。
然而,在画桥酒楼的西北角,却有一中年汉子愁眉不展,一杯一杯地饮下烈酒。已是寒冬腊月,那人衣衫单薄,头发蓬乱,双眼通红,显然已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但是,无论他如何神情恍惚,左手始终死死的握着一柄剑。也有过往客人,劝他放下长剑,好好地吃顿饭,而他,始终一言不发。
似乎,剑就是他的全部,就是他的生命。如果失去了剑,他也就从这个世界失去了。
但是,剑真的能给他生命吗?
“师父!”一声久违的呼喊,唤醒了这个忧愁的酒鬼。
他猛然抬头,正看到一个蓝衣长剑的小女孩,欢笑地眨着双眼,和他扮个鬼脸。细看去,那个调皮的小女孩,竟是两月前轰动武林的兰登。
见到兰登,他竟有些局促,急急起身收拾下蓬乱的头发,将身体立稳,庄严的看着兰登。
但无论他如何掩饰,始终掩饰不了眼角的泪水。兰登见师父如此,急调笑道:“师父何必这样,你道号苍苔,不就是要和苍苔一般,无论岁月如何沉浮,始终要永葆一颗纯青的心。”
苍苔道人终于开口道:“师父用得着你来教么?”
兰登急赔礼道:“徒儿错了,师父坐。”
苍苔道人缓缓坐下,仔细地打量兰登。
兰登被看得不好意思,转口道:“九年前,我记得师父说过,酒是武者之大忌。今日为何这般不惜身体,狂饮暴饮?”
苍苔道人欲言又止。兰登知其心事,拿条凳子坐到对面,右手托腮,眨着水灵灵的双眸,看着苍苔道人。
苍苔道人叹道:“十年前,师父初次教你剑法时,你就是这样看着师父。”
“师父记得就好。”
苍苔道人又问道:“两月前,你与巫阳比剑,为何会突然消失?”
兰登叹道:“世人多半势力,好以成败评定高低。当日我与巫阳战,我若胜了,他作为前辈高手,必被世人耻笑。我若败了,一样会被世人耻笑,说我不自量力。”
苍苔道人突然有了兴趣,追问道:“那你击败了巫阳?”
兰登轻笑道:“这是个谜,永远不会让世人知道胜败的谜。”
苍苔道人长叹道:“看来你始终未变。七年前,你以三年的剑龄击败师父,反劝师父托病归隐,自己承受了气走师父的恶名——”
话未毕,兰登挥手阻道:“师父莫说了,这件事就当世人传说是真的,也当作师父和徒儿间永久的秘密吧。”
苍苔道人笑道:“好,好,这件事就让他永远过去吧。如今你一战成名,还能来拜会师父,师父已是很高兴了。”
兰登道:“师父永远是师父,徒儿此次前来,一是看望师父,二是想问问,师父可知道,这世间有哪柄剑,与徒儿的武功相配?”
苍苔道人诧道:“你使寻常铁剑,已是登峰造极,为何还要求取神器?”
兰登道:“不瞒师父说,两月前,我与巫阳大战。他已久未习战,剑法生疏,武功大打折扣。但他手中那柄赤色火剑着实厉害,我与他战时,根本不敢碰他火剑,屡次失了时机。若有一柄好剑,何至于此?”
苍苔道人回道:“你说的也是,好马配好鞍,英雄配好剑。只是以你的武学修为,怕只有你大炎神族家传的承天剑能够匹配。”
兰登诧道:“承天剑,为何我从未听说?”
苍苔道人道:“那只是一个传闻。一千多年前,大炎神王就是以手中承天剑斩杀无数蛮妖,将兽族赶到应许地。只是神王时代过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柄剑。”
兰登笑道:“多谢师父指教,既是家传神剑,我问我父亲就知道了。”
苍苔道人称是,两人又说了些其他江湖事情。说到夜深时候,兰登拜辞去了。
年关将近,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但是年迈的大炎王却显得非常高兴,一大早起来,早有兰登侍候洗漱。洗漱完毕,大炎王穿戴整齐,兰登献上了亲自熬制的豆皮瘦肉粥。
大炎王高兴地尝了一口,强压痛苦的神情,微笑道:“好喝。”
兰登见父王夸赞,喜道:“父王喜欢就好。第一次熬粥,我还怕味道太淡,只放了五勺盐。”
大炎王神情一愕,镇定道:“淡点好,淡点好,父王就喜欢味道平淡的。往后再熬粥时,放半勺盐就够了。”
兰登恍悟道:“我知道了,父王若喜欢喝,往后我天天给你做。”
大炎王急阻道:“不用了,不用了,熬粥太辛苦,有下人做就行了。”又转念道:“你今日特献殷勤,好像不是你的性子。说,你又有何请求?”
兰登支吾道:“我想问,父王可知道我族家传的承天剑。”
大炎王神情一怔,瓷碗砰然坠落。兰登急轻展玉手,接住坠落的碗筷,疑道:“父王有何隐忧?”
大炎王沉吟良久,问道:“你听何人说起承天剑?”
兰登轻语道:“王室档案中看到的。”
大炎王叹道:“承天剑是我大炎神族的骄傲,也是我族永远的伤痛。”
“这又从何说起?”
大炎王道:“承天剑原名朔离承天剑,乃是秉承天道,为世间带来光明之意。上古时候,虚无大神将此剑赐予我家先祖,我家先祖凭借此剑斩妖除魔,为人族赢得辉煌盛世。后与斑狼一族千山岭之战,先祖不幸战败,承天剑至此遗失。”
兰登淡然道:“是非成败,原本平常之事,何必以此计较荣辱。”
大炎王叹道:“你能这样想倒是好事,你突然问起承天剑又有何事?”
兰登浅笑道:“没事,无意间看到,问问而已。这粥已经凉了,我替父王倒掉。”
大炎王应了,兰登满怀心事,返身出屋去了。
雪,未曾停歇。
比起大炎国的原固城,千山岭的雪虽没有那么猛烈,却冷得让人心颤。
确切的说,是千山岭的雪坑让人胆寒。你永远不知道一望无垠的雪原中,什么地方会突然踩出一个坑洞,跌下万丈悬崖。
但是雪原上两个倔强的小丫头,丝毫没有回头的念想。她们已在千山岭的密林雪地中穿行半月,好不容易见到平地,高兴地手舞足蹈。
“水云,小心脚下!”小一点的丫头高声喊叫。
“知道的,兰登。”水云不耐烦的回道。
兰登抬眼望去,密密层层,尽是高山雪地,一眼望不到头。她怅惘的叹道:“承天啊承天,你究竟藏在何处?”
水云眨眼道:“你不是说过,先祖与斑狼王恩仇峡谷一战,神剑失落。那承天剑一定落在恩仇峡谷了。”
兰登轻轻地捏着水云的脸道:“你这个妖艳小贱人,我是想知道,恩仇峡谷在哪里。”
水云推开兰登的手,娇声道:“恩仇峡谷,有恩仇的地方,就是恩仇峡谷了。”
兰登猛然醒悟,大喜道:“我明白了,快跟我走!”
水云一头雾水,喊道:“你明白什么了,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不要乱跑了!”
兰登并不回话,径直朝西南方跑去。水云一脸无奈,只得跟着去了。
恩仇峡谷是一条很奇妙的峡谷,峡谷悠长,谷中堆满奇形怪状的圆木巨石,没有半点水润。峡谷两岸,一边是绿野平原,一边是高山险壑。无论是平原还是高山,都堆满了层层白骨,许多白骨上插有生锈的铁剑,令人毛骨悚然。
兰登带着水云,沿着峡谷一路南行。走了许久,水云疲惫地叫道:“兰登歇歇,我走不动了。”
兰登提气道:“马上就到了,前方不远处就是。”
水云疑惑道:“你又未曾来过,为何这般肯定?”
兰登笑道:“每一个用剑的高手,对神剑都有一种特别的感应。一进入这恩仇峡谷,我就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剑意一直在召唤我。”
水云娇声道:“那你给我个准信,到底还有多远。”
兰登以手指去,水云抬眼看时,却是一座高山,高耸入云。山上一片狼藉,并无半点草木。再看万千山石,一色葫芦大小,石上钻有黑孔。细看时,唬得水云大惊失色,叫道:“那是什么,分明是一堆堆骷髅堆起的高山,好生恐怖。”
兰登淡然道:“前人堆叠的功绩,如何恐怖了。”
水云不再答话,收稳心弦,紧紧跟着兰登,一步步向那骷髅山走去。
才到山口,忽听一声霹雳,吓得水云一声惊叫,死死抱住兰登。兰登轻轻解开水云的双手,安慰道:“无须害怕,他只是个凡人。”水云定睛看时,却见山道拦住一人,肥头大耳,满身横肉,四肢锁着铁链,胸口与脖项上嵌着两把铁锁。
那人一阵怪叫,浑如野兽巨吼。兰登吩咐道:“你且退下,这兽人有些功夫,让我先解决掉。”
水云听了,惊悚避开。兰登一声娇吒,长剑贯虹而出,直向那兽人面门刺去。兽人轻张巨口,一口将长剑咬住。兰登急退时,长剑却被兽人死死咬住。没柰何,只得连补三掌,掌掌击中那兽人脑门。谁知那兽人脑门,竟似金刚铁骨,震得兰登双手发麻。
兰登心中惊异,真力疾吐,剑气破体而出,直刺那兽人巨腹。谁知那兽人肚皮,竟似空山深海,一鼓一收间,竟将兰登剑气收纳无踪。兰登心中惊惶,奋力去拔宝剑。那兽人见兰登拔剑,轻轻一掌,正中兰登前胸。兰登娇躯急转,卸开兽人力道。饶是如此,犹被击退三丈有余。
水云见了,急上前扶住兰登,劝道:“看来你不是他的对手,我们还是走吧。”
话未毕,那兽人早将兰登长剑掷出,呼啸着朝二人飞来。兰登推开水云,翻身避开长剑。那长剑刺中山石,直没至柄。
一掷之间,兰登恍悟道:“我去吸引攻击,在他攻击的那一刹,铁锁会暂时松弛。你瞅准时机,奋力刺他铁锁松弛的部位。”
水云会意,正要言语,兰登翻身而上,连劈三掌,掌掌直中那兽人右肩,激得兽人一声狂吼,双拳齐发,直向兰登轰去。兰登疾退时,水云早掷出长剑,正中兽人胸口。只听一声闷响,兽人砰然倒地。
兰登轻舒口气,取回山石中的宝剑,坐在石上歇息。水云喘气道:“这等硬气功夫,若不是他自曝缺陷,你我如何取胜?”
兰登轻笑道:“但凡世人,若肯下苦功夫,均可练得这般硬气。你我身为神族,资质超他百倍,尚不能以刀剑伤他,日后还当苦练。”
水云撅着小嘴,轻轻向兰登怀中靠去。兰登见水云松懈,急提气道:“天色尚早,你我速速上山。莫等夜深人静,到时候你又害怕。”
水云听了,抖擞精神,咬牙向山上奔去。兰登心中暗笑,加紧脚步,一步步赶上水云。
山道险滑,道旁满是白骨。山下虽是阴沉,山上却烈日煌煌。两人踩着骨架,一步步艰难前行。刚行不到两里,忽听一阵凄厉的惊叫,一支长矛破空而下,拦住两人去路。水云正要看时,忽被兰登伸手一提,踉跄奔出五步,避开一爪攻势。
水云凝神站定,早见兰登长剑纷舞,与一具骷髅打得火热。细看时,却不是骷髅,原来是一个极其消瘦的人,那人尖牙长爪,一爪爪直向兰登面门抓去。兰登剑挡掌避,已是乱了阵脚。
又斗一时,兰登节节败退,转眼间,已退了五十余丈。再看那骷髅人时,却是越战越勇,爪爪犀利。水云心中惊恐,咬紧牙关,挺剑去助兰登。谁知那骷髅人强悍,以一敌二,双爪并进,爪风呼啸不停。
阴声阵阵,似狼哭鬼嚎,叫得兰登心意烦躁。她强自镇定心神,细思道:“那人利爪猛烈,好在从头到尾就这一招。不过仅此一招,足可震撼武林。可见武学之道,利在求精。”
又斗了许久,兰登越感吃力。正苦思无计,忽见空中烈日,晃眼而过。心中大喜,急将手中利剑掷出,挡得一式烈爪。趁着这个当口,兰登急从怀中取出梳妆的铜镜。烈光一晃而过,直射向骷髅人双眼。那骷髅人稍微一怔,早被水云长剑贯胸而过,至死圆瞪双眼。
险中取胜,水云惊恐无定,连着补了几剑。兰登安慰道:“莫要激动,省些力气。”
水云气喘道:“到底还有多远,似这般高手倍出,好生可怕。”
兰登手指道:“已经到了。”
“到了?”水云看着兰登指处,却见远处崖上,一龙钟老太拄着拐杖,在崖前来回踱步。不觉疑道:“莫非,那老太也是高手?”
兰登淡然道:“她应该不会武功。”
水云喜道:“不会武功就好。”
两人也不多话,提气奔到崖上。那老太见了二人,先招呼道:“两位姑娘安好。”
兰登回礼道:“老太安好。”
水云心中疑惑,问兰登道:“这里空无一物,哪里有你要的承天?”
“承天”二字一出,那老太脸色突变。兰登急拽住水云道:“我们下山去吧,承天不要了。”
“为何,莫非你怕了她?”
兰登正色道:“你我姐妹相交十数年,可曾见过我有害怕的时候?”
水云诧道:“既不害怕,已经到了这步,为何不取?”
那老太神色慌张,兰登急施礼道:“我二人无心取剑,告辞!”
水云正要分辨,兰登拖拖拽拽,拉着水云下山去了。
到了山下,水云一脸委屈,嘟着小嘴一言不发。兰登见水云生气,轻叹道:“朔离承天剑,本是要承接天道,为世间带来光明。我今日若要取剑,先就杀了那老太。”
水云不解道:“我们已杀了两人,何妨再杀一人?”
兰登道:“先前两人与那老太不同,他们技艺强悍,威胁他人生命。又主动出手攻击我们,我们只是防卫。”
水云不屑道:“你这岂不是假仁假义,既要承天,理应一视同仁,岂能因强弱不同区别对待?再说那老太既不会武功,为何不将她制服,然后取剑?”
兰登一字一句顿道:“因为承天在那老太身上,我不想一见承天,就行不义之事。”
水云暗中哂笑,默默地看着兰登。她忽然感觉,自七族盟会起,这个一向熟悉的妹妹,竟变得如此陌生。兰登见水云不语,安慰道:“放心吧,我见那老太气色,顶多活不过五日。我们五日后上山,定能取得承天。”
水云无奈的点点头,伏在石上呼呼睡去。兰登见水云睡着,仰头远望,竟有了一种落寞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