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都希望得到生活的善待,然而生活并不是圣人,甚至很多时候,它给人的选择越来越少,路越来越窄。现在,尾生差不多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得知父亲的病情后,尾生借用老板娘的电脑查了查,发现网上的说法大相径庭,但有一点相同——都需要高额的费用。
尾生在博物馆的卫生间打扫的时候,想起父亲阻止他学美术的那晚,他顶着啤酒肚训斥他:“哪个学画的不要熬个半辈子才能出头,你觉得你能熬半辈子吗?”
他想父亲当时真正想说的可能是:“你认为我们还能熬半辈子吗?”父母已经熬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把他养大,再让他们熬半辈子,只能熬到坟里去,也就是说,自己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只能把画烧给父母看了。这未免有些不公平。
转眼六月过去一半,天气越发胀热起来,尾生的口袋却还是瘪瘪的。入夏蚊子小咬儿多,它们组成旅行团四处观光。肯一动不动坐在尾生面前画肖像的人越来越少,不是不爱艺术,只是蚊子未免太凶悍,能把人生吞活剥。坐上一晚,尾生的小腿肚、脚踝、手腕和脖子上布满了蚊子的吻痕,痒得让他直咬牙。
眼看挣不到钱,他暂时不去公园,而是选择打零工。老板娘给他介绍了一个早上送牛奶的活儿,五点到九点,一个月有一千五。晚上他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打工,八点到十二点,一个月也有一千,还管晚饭。睡觉的时间几乎没有了,更别提画画儿。他没有时间思考太多了,只是单纯地想先挺过父亲那关。
万事开头难。尾生平时虽然睡得不多,但一次也没起那么早过。五点去奶站,四点多一点就得起来。这奶站有统一的制服和电动车,衣服和车上都印着“享受早晨”。喝牛奶的估计能享受,送牛奶的只配累死累活。第一天,尾生是半睁着眼走去奶站的,因为是老板娘介绍的,管事的没多问,直接找了一个送奶工带着他。这工人姓姚,大家都叫他姚叔,他带着尾生骑着电动车,行驶在凌晨五点钟的街道。车很少,人更少,天空灰暗,没有云。他们一前一后,像是两只追逐的野猫。
路线复杂难记,姚叔前前后后带他走了四个小区。姚叔送,他帮忙。到九点,姚叔给他指了路,叫他先回去,还给了他两瓶牛奶和一幅地图。路怎么看都一样,尾生绕了几圈才回奶站。还了车,脱了衣服,急急忙忙赶回住处,画几笔画儿当休息,手刚热,就要赶去美术馆打扫。
走在路上,汗湿了大半衣服。等红灯过马路,母亲的电话又打来了。母亲不再哭哭啼啼,而是陷入一种焦灼。
“尾生,医生说肿瘤是良性的,手术费要四万,但家里存折里一共才三万块钱,下个星期一就手术了,我还得想办法找你姑姑借一些。还有杂七杂八的医药费,住院费,术后恢复,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妈,先做手术。这个月一过,我先汇点钱过去,以后一旦有钱,就往家里汇,让他不要操心。好好养病。”
挂了电话,尾生长舒一口气,幸亏没有更糟。也不会更糟了。
他到美术馆干了一天的力气活儿,下班回去,再把早上起的草稿画上几笔,然后就去便利店接班。他早到了一会儿,便利店的刘姨就让他站在收银台旁边看着,怎么收钱,怎么刷卡,包括手机支付扫码。他倒是一学就会。刘姨告诉他便利店里有过期一天的酸奶、面包和饭团,摆在篮子里随便吃。这些食物只过期一天,吃下去也不会有任何不良反应,多的还能带回去吃。又嘱咐了一遍水电微波炉,刘姨看他人倒机灵,便放心地走了。
尾生尽管明白了收钱那一套程序,可人一来总手忙脚乱,吃了不少急脾气客人的眼色。从八点到十二点是一段漫长的时间,没有地方坐,只能站着,东西倒是一货柜一货柜的,但没个会说话的。空调开得很足,他即使外面套着工作服,也觉得冷。
快到十点,他开始不住犯困。像个鸡儿那样,眼皮子直跳。一个买东西的敲了柜台三次,他才急忙给人扫码结账。
“对不起,对不起。”
“哥们儿,没事儿。很困吧?”这是个大学生模样的人,背着一个大包。
“嗯,没怎么睡。”
他又折回去拿了一罐咖啡饮料。结完账,推到尾生面前。
“给你喝。”
“谢谢你,但使不得,使不得。”
“东西我买的,请你喝,有什么使不得?”
尾生觉得他的声音熟悉,总有种很温暖的感觉,仔细看看,这人眉毛很直,眼睛如星光,发亮,灯光下衬得唇红齿白,穿着红色的连帽衫,牛仔裤,一双帆布鞋。总之给人一种很干净舒服的感觉。
那人把咖啡直接推到他的手心,他只得拿了放在柜台上,笑了笑,说,“谢谢你。”
那人指着盒装的炒面,“能帮我热一下吗?”
尾生手忙脚乱地送面进微波炉,可是忘记了怎么加热。他按了好几次,微波炉就是不转。
那个人于是用手指着微波炉说,“点微波。看到那数字没有,那是时间。在分前点三下,就是加热三分钟,完了再点开始。”
尾生照做,微波炉果然亮着转了起来。
“才来的?”
“嗯,今天才来。”
他笑了笑,“加油吧。习惯就好了。我以前不习惯晚上,现在越到晚上越精神。”
尾生说:“熬夜不睡觉吗?”
“哪能。工作啊。”
尾生没接着问。如果是陌生人,寒暄到此为止。他好歹也工作了许久,人情世故还是懂点儿的。微波炉叮了一声,加热好了,尾生把东西递给他,说:“小心烫。”
“我能在这儿吃吗?”那人指了指橱窗下的桌椅。
“当然,那桌椅就是用来吃东西的。”说着,尾生又递给他一双一次性筷子,几张纸巾。
他道了谢,自己坐到窗口下,先在地上垫了张纸,放下包,然后打开盒子,慢慢地吃起来。世界上人人都会吃,无论玉盘珍馐或粗茶淡饭,人人都有一日三餐。但能把饭吃得让人看着觉得是一种享受的,却百里无一。大部分人狼吞虎咽,小部分人(以约会的女人为例)娇柔捏造,眼前这个人却吃得很舒服。不急不缓,每挑起一筷头面都轻轻的,不让酱汁溅射出来。
尾生看得呆了,张着嘴,他看了,问:“你吃吗?”
尾生尴尬地摆摆手,“不是,不是,我走神了。”
吃完,那个人用纸擦擦嘴,又擦擦手,最后嚼了两颗木糖醇。起来理平衣服的褶皱,背起包说:“我走了。”
尾生说:“这就走了啊?”他还出门送了几步,事后想想自己怪傻的。
他想,如果能和这样精致的人交个朋友就好了。他天生带着一股温暖的感觉,就像一天晴冬,一只猫在暖阳下趴着,动动耳朵,眨眨眼睛,好像告诉你:春天到了。因为它就是春天。
不过尾生又自嘲地笑了笑,“人活一辈子能遇到的人太多了,他们好又怎样,坏又怎样,总和自己没关系的。”
喝了咖啡,挨到十二点,总算来了接班的。尾生脱下工作服往回走,外面温暖得像烤箱。路灯暖黄,拉得他的影子长长的,这一片儿是个老小区,并没有什么繁华场所,所以入了夜,行人就很少了。有一段巷子是漆黑的,只入口和出口有灯,他走在长长的幽暗里,未免有些胆怯。他就分散注意力,想,音乐之声就要开始了,它还在等着我回去听呢。
挨过这一段路,就是光明。再走上一阵儿,到了住处,看到老板娘在洗什么东西。
“回来啦?怎么样?”
“嗯,也算不上累,还有东西可以吃......您怎么还不睡?”
“马上就睡了。”
回到房间,洗了洗,脱了衣服,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型,浑身累得一个细胞都不想动了。如果死有这般安逸,死了多好。他一瞬间想。或许是******的缘故,尾生累得要死,却难以入眠。他就动动手指,摸到收音机,打开。音乐之声已经开始好一会儿了。
这会儿在放歌,放完歌儿晨星又介绍这首歌。听了他的声音,尾生打了个激灵,他一直没想起来便利店里那个人的声音像谁,这会儿想通了,可不就像这个主播么。也许他们是一个人也说不定。不过世界之大,缘分估计不会这么奇妙。就这样,尾生可能唯一一次见到了主播晨星,虽然不曾做成朋友,但好歹搭了几句话,也满足了——就像追星族见了偶像。
在睡不着的时间里,尾生还算了一笔账。他算上送牛奶、便利店打零工,一个月收入能达到五千。留一千给自己,剩下的全汇回去。吃饭倒可以省两顿,早上有牛奶,虽然听说早上空腹不能喝牛奶,但有总比没有强。晚上也有饭团和面包。中午的一顿,可以买个保温饭盒,煮些粥,买点榨菜带到美术馆去吃。不仅如此,画画儿的颜料也省一省,没有想好就不轻易下笔,免得浪费纸。
这些数字冲得尾生脑袋晕,睡意来了。刚想关掉广播,就听见主播读一条网页留言:“您好,我想自杀,怎么办?”
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