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孤独久了,孤独就会变成一种沉疴,挥之不去,如影随形,这病平时都睡着,与人共处,便有痊愈之象,一旦重新回归寂寞,便又时时发作。
小萤的离开着实让尾生消沉了一些日子,消沉的那些时间,他画了一幅《送别》挂在墙壁上。画里是一个女孩子的背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尾生孤单得厉害,广播就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那段时间里,广播天天从夜里响到早上。租户大牛专门跑来和尾生说过:“房子隔音不好,晚上听广播注意点。”
尾生调低声音,可这样又听不清主播的每一句话。干脆把收音机放在了枕头边,就像一个朋友躺在他身边,整天和他说着各种各样的事。
一到六月,天儿就热了。京城像是凤仙郡,老天爷总是憋着不下雨,于是这热里更多带着闷。六月过了一半,那天早上起来,尾生的右眼皮儿直打跳,左跳财,右跳灾。他寻思着有倒霉事要临头,但从早到晚不仅没有倒霉事,走路上还捡了五块钱。终于下了班,走在半路上老人机就在口袋里震起来。
他看了,是母亲的电话,于是赶快接起来。
“尾生啊!”电话里他母亲的声音在发抖,“你爸爸住院了!”
尾生听后,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怎么了?你说清楚点!”
“两天前,你爸去吃人家的酒席,喝了点酒,回来就倒在床上起不来。昨天勉强起来喝了点稀饭又躺下了,今天下午就开始吐,站都站不起来。我就找人帮忙,把你爸送到医院去,一进医院,直接叫住院了!你爸现在在里面做检查!我心里害怕得不行,这么大的事儿,不能不告诉你。”她说着说着,就在电话里啜泣。
“医生说是怎么回事?”
“说详细情况得结果出来才知道。不过我听镇上的黄医生说可能是脑血管受到压迫,供血不足。”
“我回去一趟。”
“不能回来!”尾生母亲忙说,“当时叫你爸来医院,他死也不来,我最后跟他说要给你打电话,他才同意叫我们送医院。他在车上还跟我说,一定不要让你知道。”
“可是我已经知道了。我要回去。”
“尾生!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母亲在电话里说,“我们千盼万盼就是你混出个人样来。你爸要是知道你回来了,肯定高血压又气发了。当时你要去北京,那几天他就总和我说脑袋发晕。再说,你回来了又能怎么样,连买药的钱都没有!”
尾生低下头,母亲说的对,他连买药的钱都拿不出。眼下的他,勉强能养活自己。
“家里还有钱吗?”
“我把银行存的死期取了。那是你爸留着给你娶媳妇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我做什么?妈你听着,我爸的结果一出来先告诉我。我不知道家里的钱够不够,但是我也会想办法搞些钱。”
“那好,你爸查完了,先不跟你说了。”
挂了电话,尾生心里空荡荡的。他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进了一个破败的小胡同。小胡同里长着许多百年前的大树,与墙接在一起,小巷活像个迷宫,他走了几次才走出去。回去了连饭都顾不上吃,先跑到公园。他想,他要挣一大笔钱,多大一笔呢?不知道,先挣了再说。
那晚上游人很多,有几个人在公园里表演魔术,围着魔术师的人包了一个圈,大家看得吆喝四起。没人在乎尾生那孤零零的摊子。人都是爱看热闹的动物。苦等了一小时,才有对学生情侣让画肖像。
“那边在干什么?”学生问尾生。
“不知道,好像是在变魔术。”
“那我们先去看魔术,等会儿再回来画。”
就这样,尾生又等了一个小时。魔术都散了,那对学生情侣始终没回来。尾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去,恰好见那几个魔术师抬着箱子往公园外走。
“唉,学生,你这画儿卖吗?”
一个手指纤长的中年人停下来,指着他的画儿问。
“哪幅?”
“就这幅星星的。”
尾生头也不抬,“两百。”
“贵了吧?”
“您表演一次魔术,多少钱?”
“我们这群人全凭兴趣,表演着玩的。”他说着,指着那帮魔术师。
尾生这才看清,里面有年轻人,也有中年人。
“那您一定去看过魔术吧,剧院里门票要多少钱一张?”
“去年带我女儿一起去看的,也才八十多块钱。”
“八十多块钱,你只能看两小时的表演。但是两百块钱,这幅画你能看一辈子,你说,我要的贵了吗?”
那中年人先是一愣,随后一笑:“好小子,有你的,我买了!”
尾生递画儿的时候,心里还是不舍,但一想到父亲,他那份不舍立马无影无踪。接过两张崭新的钞票,尾生同时还接收到他的名片。
尾生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他说:“我觉得你这个小伙子有趣,有空,来我们公司坐坐喝喝茶。我们公司里到处都是有趣的小姑娘。”
尾生看了一眼名片,上面写着echo传媒。不等他说话,中年人挤了一下眼睛,笑着走了。
等到尾生收拾好回去,看到那帮魔术师正把道具箱往车上搬。那中年人又打了个招呼,尾生笑了笑,还是有钱好。他甚至想,如果将来能成为一个画家,也要像他一样,开着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然后给人免费画肖像。
当天晚上他卖画的同时,也一直在等母亲的电话。终于晚上十一点,母亲的电话才打来,还没说话,自己先哭了一阵儿。
“妈,你先说清楚再哭也不迟!”
“是个瘤子!脑子里长了个瘤子!”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结果还没完全出来,暂时还不能断定是良性还是恶性的,但有一点,肯定要动手术了!”
“做手术就做手术,你为什么一直哭呢?”
“你爸自打醒了,一直嚷着要回家。我压根没敢告诉他肿瘤的事。”
“你把电话给我,我对他说几句话。”
尾生母亲这才止住了哭,“也好。除了你,谁也对付不了他的倔脾气。”
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父亲不耐烦的声音,“怎么还不回去?”“我说了我没病,我看你就是有病,住什么院?有钱烧得慌啊!”
尾生的母亲说:“老头子,尾生来电话了。”
尾生的父亲拿起电话,张口说:“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刚躺了会儿,现在好多了。我明天就回家了。”
“爸,你听我说,你得待在医院。”
“我才不呆这鬼地方,一股子馊味。。”
“可是你生病了,生病就得治。”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不知道吗?”电话那头的父亲忽然高声说,“用不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可你的脑袋里长了个瘤子!”尾生说,“不把手术做了,你回家还会复发!”
“死了倒安生!”
“那我明天就回去了。”
“你回哪?”尾生父亲暴躁起来。
“我回家。”
“兔崽子!你敢回来我打断你的狗腿!我话先撂在这儿,你回来,我也不让你进家门!当初你走的时候不是信誓旦旦吗?”
“你要是不做手术,我立马就回去。我在这边已经够累了,你为什么不能让我省省心呢?你多大了?已经五十了了啊,还倔什么呢?”
尾生的父亲不再与他争论,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儿,他母亲的发来一条错字连篇的短信:“你爸听你的话,也不吵着回去了,躺在床上了。儿子,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睡,知道吗?”
尾生回了一条叮嘱的短信,连衣服都不脱,直挺挺躺在床上。从今早右眼皮跳的那一刻,他就一直有不详的预感,可没想到,那预感和父亲有关。他有些烦躁,摸出枕边的收音机,打开。音乐之声还没开始,于是他把所有的频道调过去又调回来,反复几次,主播晨星的声音就响在他的耳边:“亲爱的听众朋友们,一天不见,甚是想念啊。我已经能听到你们在内心呼喊我的声音了!现在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那就是,为了庆祝音乐之声栏目即将开播两周年,我们开通了专属网站!如果您想预约点歌,或者想让主播解答你生活中的困惑,都可以在留言板界面留言哦!我们每逢一、三、五还会抽出幸运听众,送出我们音乐之声的电台礼包!”
又说了几句,他接着开始放歌,接连放了两首,尾生房间的灯忽然闪了闪就灭了。他打开门,发现整个地下室都是漆黑。他便重新闭门,摸黑倒在床上。他跟着广播里的歌声一同哼起来:“我相信我就是我,我相信明天,我相信青春没有地平线......”
唱完他整个人振作不少。生活的魅力就是这样,一面让人失望,一面又给人希望,幸福就是在这两个极端中的平衡点。尾生在这个黑洞洞的夜里,听着歌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歌儿又轮回到副歌。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尾生想,明天一定要加油,后天也一定要加油,今后的每一天都要加油,不仅为了父亲,更是为了自己。
收音机里,此时晨星念起歌词:“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出租屋外,老板娘的声音也在整个楼道横贯:“电闸烧了。都回去吧!明天找人来修!”
租户说:“这么热的天,今晚可怎么睡啊!”
但尾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