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8日那晚,除了是29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开幕式,也是晨星正式转正的日子。那时负责广播站的领导红光满面,笑着对他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是祖国的,也是你的。”
“我的?”
“你今天正式转正啦!”
“不是还有一个月的考察期么?”
“鉴于你这两个月工作兢兢业业,对你提前转正啦!”领导说:“你叔叔的确送我了一个好苗子了。那以后就不能让你只干副手啦。正好,下个月音乐之声改革,将成为单人午夜档,直播时间是晚上12点到早上6点。我们打算让你做主播。”
面对突然来临的幸福,晨星有些呆了,话都说不出一句。领导拍拍他的肩膀,先回家看看开幕式了。晨星当时特别想同别人分享这好消息,准备打电话回家,但仔细想想还是打给了叔叔。
他说:“小叔,我转正了!”
他叔叔正在看开幕式,说:“那就好,好好做。那家伙好歹和我称兄道弟,这点面子不可能不给。”
叔叔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他身上。晨星也不好多说,就挂了电话。当天工作到两点,下班了,晨星打着哈欠骑自行车回家,在路口遇到红灯,就停下。前面有一个穿长裙的女孩儿,仰着头,闭着眼睛走在马路上。
眼见一辆狂奔的夜车飞奔而来,晨星连忙跳下车,上去一把拉回那女孩儿。汽车就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擦过去,喇叭声像是断断续续地咒骂,一连响了老远。
“你不要命啦!”晨星本来困倦,一下精神了,责备她。
“死了才好。”
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像是某种野生动物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她挣开他的手,继续脸朝天,路也不看地过马路。
“你喝酒啦?家在哪里?”晨星本来不想管,但怕她一人危险,就多嘴问了几句。
“怎么,“她停在路中间,回头说,”还想送我回家?“
”你一个女孩儿大半夜在外边转悠怪不安全的。“他跟上去说,”如果顺路的话,我送你回家。“
”那要是不顺路呢?“
她句句话都噎死人。饶是晨星脾气好,也要发作了。
”你不说,怎么知道顺不顺路?“
”你喜欢我?“女孩儿问他。
”这跟喜不喜欢有关系吗?“
她嘴角带着嘲弄:”有关系。你说啊。“
晨星决定不再理她,回身去推倒地的自行车。车把有一块儿漆蹭掉了。他跨上车,刚准备蹬脚踏板,那女孩跑过来说:”送我回去吧,我家就在前面。“
她指的方向正好顺路,晨星就做了个手势,让她上车。
她坐在后座,环上他的腰。他不习惯,说:”我骑车很稳的,不用抱那么紧,抓住衣服就可以。“
午夜的城市没有想象中那么昏暗,街道在一片明黄中开阔,让人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平日里绝见不到首都道路似这般通畅。车滑在路上,晚风已经褪去了白日严厉的温度,化成一只轻柔而又清凉的手,在人的脸上来回轻抚。正享受着吹风,晨星忽然觉得后背热乎乎的,他稍微扭头,发现这女孩儿靠着他的后背哭了起来。
晨星停了车,扭头问,”你怎么了?“
”为什么你要这么好!“那女孩儿边哭边怒不可遏,”全世界都是些混蛋,为什么你这么好!“
”啊?“晨星有些发懵。他觉得她可能是失恋了之后又喝多了酒。
女孩儿借机下了车,朝晨星的车轮踢了一脚。车子不稳,又要倒,晨星忙用腿撑住。
“喂!”晨星有些生气,“你这人也太不识好歹了。”
那女孩哭完了又笑,依然像刚才一样脸朝天,闭着眼朝前走。晨星骑着车赶上去。
她头也不回,说:“我到家了。”
晨星停下车,“真的?”
她背朝他,挥着手,“再见。”一路上唱着:“我和我最后的倔强,握紧双手绝对不放......”
晨星一直看她安全地进到小区里。那是个老化的小区,电线密集交错,几个垃圾桶码在一起,都没盖子。多出来的垃圾就堆在地上。
当天回去,晨星洗完澡,已经接近四点。他一边擦头发一边陷在沙发里,不留神坐到遥控器,把电视打开了。突然出现的噪音把晨星吓了一跳,他连忙调低声音,电视上正在重播昨晚的开幕式。这会儿正放到一个女孩儿踩在空中,追逐一只遥远的风筝。
晨星本来打算看一会儿,结果一夜看到亮。等开幕式结束,已经快七点了。晨星的叔叔起来上厕所,见他满眼通红地看着电视,吓了一跳。
“你昨晚没睡觉?”
他摇摇头,”我也没想到我没睡,也太好看了吧!“
”对啊。“叔叔也来了精神,”特别是开头,那一排排敲鼓的,变字儿的。“
晨星没看过,急急忙忙去打开电脑,去搜视频了,又补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开幕式开头。这一天算是彻底没睡觉——躺到床上也睡不着。开幕式的自豪感仍充斥在胸口,又想起下个月开始自己就是主播,一时间眼前像炸了两次烟花。
然而父亲突如其来的电话像迎头给他浇了一盆凉水,他拿着手机,犹豫着是接起来,还是任由它挂断。最后在电话即将挂断的时候,他还是划了一下手机,接了电话。
父亲仍是开门见山,“我听你叔说,你打算留在电台了?”
“应该。”他回答得小心翼翼。
“应该?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没有点担当?”
“我想留下来。”
“留到什么时候?”他父亲追问,“是一年,两年,还是一辈子?”
“不知道。”
“你都二十岁了。还没有一点规划吗?你不读书,好,不读就不读,可你现在混成什么样子?一个月拿那几千块钱,是能在北京买房啊,还是买车啊?”
他沉默着。父亲的语气更加咄咄逼人:“你给我说话!”
晨星在这边抿抿嘴,“我自己会过好我自己的生活的。”
“好。”父亲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我等你五年。等你二十五岁,如果你还是一事无成,就给我滚回来。”
“你这是命令吗?”
“这是约定。能不能答应?”
父亲第一次把话说这么软,他没想到。
“能不能答应?”父亲又问了一次。
“能。”
晨星答完,松了一口气。他转身去问叔叔,“是不是你把我的消息告诉我爸的?”
“话可说明白啊,昨晚你刚打完电话他就打过来了,问我和谁打电话,我就说是你喽,他又问我是什么事,我等着挂电话看开幕式呢,所以全告诉他喽。”
一个星期后,晨星下班回来,又碰见那个女孩儿。她这次是坐在马路边喝啤酒。晚风吹来,她的头发利落地散到一边。晨星开始以为看错了,骑了老远不放心,又回来了。
“又是你?”晨星说。“大晚上不回家,干什么?”
她忽然看着他,说,“我想死,怎么办?”
“大晚上别闹了!”晨星停下车,“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那女孩儿语气忽然变得极为冷静,一口接一口地喝啤酒,地上散落了一地易拉罐。
晨星蹲下来,坐到她旁边:“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什么为什么。”
“大晚上不睡觉,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乱逛。”
“睡不着。”
“就为这个难过得想死?”
她不说话。
“生活中总有那么些瞬间让人想死,每个人都有,但要忍住。”他说,“原来我也有这种可笑的想法,但现在想想,就是可笑。”
“少自以为是了!”她扔了啤酒,但并没有生气,而是又重新打开一罐啤酒。
“你要喝的话,我陪你喝,怎么样?”
女孩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看着他。晨星就开了一罐啤酒,仰头喝了几口。
女孩儿好奇起来,忽然问:“你为什么也总这个点儿出来,也睡不着?”
“我是工作。”
“哦?”她来了兴趣,“半夜三更的,什么工作。”
“我是主播。”
“干嘛的?”
“就是电台主播。晚上给那些开夜车的司机放音乐。”
女孩儿点点头,说:“送我回家吧?”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不答应。”
“那我走了。”晨星几口喝干了啤酒,要走了。
他刚起身,她就说:“说说看。”
“以后大半夜别在外边儿晃荡了。”他说,“哪怕睡不着,也待在家里。一个小姑娘家多危险。”
“好吧。”她答应了。
随后晨星扶起自行车,女孩上了车,抓住他的衣角。
喝了酒,晨星骑车有点晃,但还是平平安安地到了目的地。下了车,女孩儿却不急着回去,而是对他说:“过一阵儿我就走了。”
“去哪?”
“治病。”她做了一个手枪的手势,点了点脑袋,“我这里有病。”
“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呢。”她说,“我就是个皮球,到谁脚边都要踢开。没人愿意忍受我。”
“别这么说。”晨星说,“至少我还愿意送你回来。”
“假如我长得很丑呢?你还送吗?”
“不要做无聊的假设。”晨星重新跨上自行车,“一个上夜班,一个睡不着。老天爷叫我们在午夜相遇一定是有原因的。估计老天爷想让我告诉你,你不是一个人。”
“我转眼不又是一个人了?”
晨星说:“如果你晚上实在睡不着。听我的广播,FM88.8,每天晚上8点准时开始,到凌晨两点。我和一个前辈一起点歌,聊天。当然了,下个月会改版,时间是12点开始,6点结束。那时主播应该就我一个了。”
女孩儿默默地点头,晨星刚要走,她也说:“你可不可以也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如果下次能见面。”她说,“在那之前,不要忘了我。”
“那你必须得好好的。”
“这是命令?”
“不,是约定。”晨星笑了,天上的星星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