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天都未曾这么亮过。晨星睁开眼,只觉得白晃晃像是有人拿着手电对着眼前。看看时间,才刚刚中午十二点,天上却像爆炸了一枚巨型的闪光弹那样晃眼。也就是说,睡了整整9个小时。他起来收拾收拾,看到叔叔贴在桌子上的便签纸:我要出一个星期差,自己照顾好自己。离开家记得检查电器。
他洗完头,拿着电吹风慢慢吹头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熬了一晚上的自己并没有什么倦容。看来头一个月可算安稳地渡过去了。他在电台做主播。一个月前,他的父亲认为他娇生惯养,以为他做不到两天就会老老实实滚回家去帮他做生意,但他竟然坚持下来了。他父亲于是又觉得晨星熬不过试用期,到时候一样滚回家跟他学做生意,早晚而已。
他母亲倒先慌了,隔一天来一次电话,叫他赶紧辞职,宁愿让他在家当蛀虫,也不想让他上夜班。他的母亲年至中年,但特别擅长保养,一个40岁女人的脸,看上去不到30,每次和晨星一起上街买衣服,别人都以为是姐弟。
母亲每次打电话都用既心疼又害怕的语调说:”日夜一颠倒,长久下去,人能吃得消吗?你知道多少病都是熬夜熬出来的吗?“
”我没事。我感觉挺好的。“晨星每次都打哈哈,”我出生的时候不正好是午夜么?你忘了?我的名字还是你看到星星给我起的呢。“
”我给你起晨星,是叫你当早晨的星星,不是叫你当夜里的。“
”早晨的星星有什么用?星星,当然是夜里的好看。“
母亲异常注重养生,所以不跟他置气,只是说:”我给你寄的茶叶收到了吗?“
”收到是收到了,可有点太多了,整整一大箱呢。“
母亲命令他:”我告诉你,你晚上去电台泡上茶叶,一晚上最少喝五杯。还有,坐一小时就给我站起来半小时,不许一夜都坐着。“
晨星面上答应,却没怎么做到过。茶叶都叫他分给电台的同事了。
晨星吹完头发,泡了一杯柠檬水,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打开电视,铺天盖地都在报道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准备情况,连广告也是打着奥运会的旗号,这个是运动健儿指定用奶,那个是国家运动员选择的抽油烟机,毕竟是第一次,宣传力度是空前的。晨星有时候下楼,以前舞剑跳舞的老头老太太,剑搁下了,舞也不跳了,拿着本普及英语的小册子在小花园读:歪看木土北京,沃特坎爱杜佛油?
那时候全世界的将目光锁定在北京,北京也倾注了全国的热情。街上总单曲循环着奥运会倒计时100天的《北京欢迎你》,晨星那一阵儿去电台,同一晚上能收到四五条这首歌的点歌短信。
今天是7月8号,也就是说,离奥运会开幕还有整整一个月。再有两个月,也就熬过试用期了。他希望能留下来。因为他不想再回家看父亲的眼色——这个严厉的男人总是谁也看不起,包括自己的儿子。这么多年,晨星一直努力读书,每次都名列前茅,但是父亲每次接过他的成绩单,只是看一眼,便把它丢到桌子上去:”又不是第一名。有什么可看的。“
有一次初中模拟考,他真的考了第一名,但那时父亲刚赔了一笔钱,所以当他把成绩单给父亲看时,他吼道:”你别总在我面前转悠,你想证明什么的话,就去找你妈!“
晨星父亲接他爷爷的班儿,在天津做药材生意,行情一直不温不火,直到2000年后才渐渐有了起色。非典过去,他爸爸的生意一举壮大,所以就更加不在乎儿子的学习,还是一套顽固的说法:”我不管你上不上学,好好接我班就行了。“
晨星妈妈的家族在大清朝是个书香门第,新中国后虽然没落,但血液里还是存着书香。所以他妈妈做事总是不紧不慢,晨星很大程度遗传了这基因。他母亲格外地关注他的学习,总告诫他:”学习的用处是一辈子的。人只有学习,才不会被时代淘汰,别像你爸,一个大老粗,到现在电脑都玩不转。“
2006年高考,晨星发挥稳定,估完分,比心理预期还高上30分,填完志愿,他对母亲说:“妈,我一定能考到首都,您等着瞧吧。”
结果同班同学都等到了录取通知书,只有他没收到。他一查,自己的分数足足比估分时少了50分。是语文拉了后腿。生活未免太讽刺,他母亲显然也没料到,但还是说:“既然分数已经出来了,没录上的话,要不要考虑补录或者再复读一年?”
“录也录不上一本。还读什么?”他父亲暴脾气一下子就起来了,“平时不老在我面前晃悠吗?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了?”
“你不会好好说话吗?”晨星的母亲说:“既然结果已经出来了,又不怪自家孩子,说这个有什么用?”
“都是你平时惯的!”
晨星的母亲罕见地生了气,“你一天到晚不管孩子,只会冷嘲热讽,事到如今也有你一半责任!“
晨星的父亲气得摔了个杯子,就开门走了。晨星心里很难受,发着呆,看着墙上。
母亲凑到儿子身边,用手拍儿子的肩膀说:”儿子,你别理你爸,你告诉妈妈,你是怎么打算的?你要是复读,妈妈就去找人,你想留学呢,妈妈有个姐妹在纽约。”
“不想读了。”晨星擦擦眼泪,“读了也那样。”
“那你才18岁,不读书做什么?”
晨星摇头。那段时间,家里因为他,总是低气压。他受不了这无声的压迫,拿了两件衣服和一些钱就离家出走了。在街上呆了两天,钱快花完了,又不想回去,只得去找北京的叔叔避难,叔叔打开门见到他那一刻就笑了,“我就知道你小子会来找我。快给你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
这两天的离家出走让他父亲的怒气火上浇油,也伤透母亲的心。晨星就在叔叔家呆了整整一个暑假。
那个暑假天天都是大热天,晨星整天漫无目地在街上转,转着转着,脑子里就有些混沌,想一死了之,结束屈辱。反正每年高考之后总会有那么几个人想不开,跳楼的卧轨的喝药的,都有。昏昏沉沉间,他逛到一个天桥拐角,那里有个盲人拉二胡,拉的是《二泉映月》,瞎子阿炳的遗作。这首曲子当时都被同班同学定闹钟用,以显示起床的万般痛苦。现在听着,再想想自己,觉得命运未免弄人,那声音如泣如诉,延绵在街边,长久不息。
围观的只有晨星一个。其他的要么扫一眼匆匆走过,要么动恻隐之心丢个五毛一块,没人把它当做音乐,只是当做行乞的手段。晨星忽然掏出十块钱,放进那盒子里去,然后坐在了盲人身旁。
拉二胡的手停了。他偏着脑袋,明显再等他说话。
晨星说:“你不用管我,只管拉你的就是了。”
“想听点啥?”
“不知道,没有接触过。”
那盲人拉着弓子,点着指尖,一来一去之间,拉出了慷慨激昂的音乐,那曲目是《赛马》,晨星听着听着,竟然抖起腿来。
“音乐就是这样。”一曲拉完,盲人干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既能让人感伤,也让人欢乐。”
晨星接话道:“那得看听音乐人的心情吧。”
“一辈子就这么长,为什么不看开些呢?”
“可是有坎儿过不去。”
“无论怎样,你还有腿,迈过去不就好了?我从出生下来眼睛就看不到了,你难道比我更有自暴自弃的理由吗?”
盲人接着拉起二胡,这次拉得是一首欢快的曲子,听着耳熟,但不知道是什么曲子。晨星就耐心地等他演奏完,然后问起来。
“江南春色。”他只答了四个字。
随后二人都不说话了,一个拉,一个听。他一直陪着他到晚上七点。直到一个壮实的女人来接他。
盲人站起来说:“孩子,回去吃饭吧。”
第二天,第三天,除了下雨,晨星这个暑假都去听盲人拉二胡,有时候也连带听听他的故事,他也把自己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说:“我对这个世界很失望,有时甚至还想死来着。”
“傻孩子。”盲人说:“你这样天生健全的人动不动都要寻死觅活,我这个老瞎子还活着干什么?我从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到现在,一直都是漆黑的。如果你觉得世界对你不公平,那么世界对我而言就公平吗?”
“可是您至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对未来是一片迷茫。”
“跟着心走。”盲人说着,又拉起了二胡,边拉边唱:“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当天晚上,晨星的母亲来接晨星回去。在路上,她问他的打算,又说了他父亲的打算。
“你爸虽然嘴硬,但还是想让你读书,你看呢?”
“不读了。”
“你想了一个暑假,还是这么个回答?”晨星的母亲看着他,抿了抿嘴唇,还想劝,终究没说出来。
从此晨星在父亲旗下的一个药店帮忙,每天戴着口罩,从早到晚穿梭在柜台上,一做就是一年半。他觉得无聊,仿佛生命在被某种可怕的生物一点点蚕食着。他的眼睛不再有光泽,行动也形同机械。直到零八年六月,他的叔叔出差途径天津,看了他一眼。
他说:“我不想呆在这儿了,每天就是重复再重复,一点意思也没有。”
“那你想干点有意思的吗?”叔叔是爸爸最小的弟弟,从来都懂他,说:“你要不要试一试电台主播?”
后来,那个电台就成了自杀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