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在饭桌上出了一道题：如果一位美女在房间里掉了一枚缝衣针，在座的有北京人、上海人、台州人，他们会怎样？
北京大爷气派地说：一枚破针，掉了就掉了，你要的话，明天我给你拉一车皮钢管过来！
上海男人细致：不就一根针嘛，放心，阿拉帮侬找回来。上海人说到做到，蹲在地上，一寸一寸找过去，找了半天，果然把针找到了。
头发空心的台州人，啥也不说，找来一块吸铁石，往地上一滚，针给吸上来了，吸上来的，还有一堆废铜烂铁。台州人拿这些废铜烂铁，建了个废旧钢铁市场。
台州人喜欢以“头发空心”来形容头脑灵光、聪明又活络的人。无独有偶，隔壁的温州人，也以这四字赞美蕴含着商业智慧的温州人。其他地方的人可能不明白什么叫“头发空心”，他们纳闷，头发又不是毛竹又不是钢管，怎么可能会空心呢？其实这四个字背后有两层意思，一是指那些挖空心思想着如何赚钱的人，日思夜想，思虑过度，把头发里的营养都榨干了，头发因此变空心了。二是指其人灵巧善变，心思活络。
台州是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地方，人均土地不足三分半，有的地方甚至人均不到半分田，山多地少，资源更是匮乏得可怜，当一方的水土不足以养活一方人时，台州人不得不走南闯北，四海为家，他们在生意场上跌打滚爬，经历着地狱之火的淬炼。内陆地区的人，觉得这些走南闯北的台州人可怜又可怕，可怜的是他们居无定所，到处漂泊，赚些他们看不上眼的小钱，吃些他们不愿吃的苦，可怕的是这些人的干劲像烈火一样炽烈，意志像刀锋一样尖利。有五分之一的台州人，离开家乡在外闯世界。我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人成为百万富翁，又有多少人成为千万富翁、亿万富翁。只知道，过年时，台州大大小小的县市区，一夜之间会冒出许多挂着外地牌照的名车。
除了头发空心，台州人还长着一双铜钿眼，外加一对招风耳，他们的脑门上仿佛架着无形的天线，能随时随地接收到四面八方的信息。他们的铜钿眼，好比二郎神杨戬的天眼，能够一眼辨明事物本源，扫清迷障幻象，他们仰俯上下，环顾左右，能在每一个不起眼的细微之处，发现赚钱的门路。而他们的招风耳，让他们随时能感受到政策的风吹草动，20世纪70年代，大地微微暖气吹时，其他地方的人还不知不觉，他们就偷偷“打硬股”办企业了。这些草根的底层小人物，如同先知春江水暖的鸭子，已经感受到一个风云激荡、势不可当、天地开阔、大有可为的时代就要来到。当改革开放的春风拂面而来，僵化的计划经济体制如一块坚冰在春风暖阳下，日渐瓦解，来自草根的他们又率先走在市场经济最前沿，就像北岛的诗歌所说的，“我的时代在背后，突然敲响大鼓”。凭着敏锐的嗅觉，这一个个游离在体制外的草根创业者，踩着激越的鼓点行走着，他们像那团被称作“沙漠玫瑰”的枯草，遇到一点甘霖，就能舒枝展叶，绽放新绿。
现在一车皮一车皮、一集装箱一集装箱往外倒腾，把生意做到五湖四海的台州人，绝大多数都是做小生意起家的，别看他们现在做生意大手笔，他们挣的第一桶金十分不易，财富的积累犹如针尖挑土，充满艰辛。早些年，他们背井离乡，走南闯北，补鞋子、卖豆腐、弹棉花、开干洗店、摆烧饼摊、推销眼镜、发豆芽、挑糖担、做小工、修马路、抡铁镐，“要想富，出门补鞋卖豆腐”，他们的手指被尖利的鞋锥刺出血，他们的脚底在走街串巷中磨出泡。靠做小买卖、办小作坊起家的他们，不放过一分一厘的赚钱机会。那时，卖东西的人缺的是本钱，买东西的人兜里也没几个子儿，头发空心的他们脑子一转，化整为零，把一包香烟拆分开来一支支卖，一只西瓜切成一块块卖，一支甘蔗砍成一段段卖。在北方的大男人看来，这些生意太小太不起眼了，卖一支香烟能赚几分钱？卖一块西瓜、一段甘蔗又能赚几厘钱？但在台州人眼里，再小的钱都是钱。台州人的性格大大咧咧，跟北方爷们很相似，但是在赚钱上，绝对体现了南方人的精细和精明。
台州是个先天资源不足的地方，但是台州人善于变废为宝，他们从废铜烂铁里找到资源，虾皮蟹壳成了良药，煤灰粉渣建成了大厦，锯末粉做成了活性炭，他们建起了废旧钢铁市场，又滚雪球般形成了旧五金市场、旧橡胶塑料市场、旧机械设备市场、旧机动车市场、废旧电器市场、闲置设备市场等几十个废旧物资市场，发展起循环经济来。循环经济每年为台州带来几百亿财富。当年大兴安岭大火，烧了几十天都不灭，其他地方的人在家翻着报纸看着电视嗑着瓜子，感叹这把大火太无情时，台州从事废旧电器拆解业的老板，却从中看到商机，扛着一麻袋的现金连夜跑到大兴安岭去了。头发空心的台州人是这样想的：既然这把大火烧了这么长时间，山上肯定有许多变压器被烧坏了；既然变压器烧坏了，就有废旧电器可以趁机低价收购了。嘿，事情还真的跟他们想的一样，跑去大兴安岭的台州人，没一个空手回来的。台州人从这些被别人视为垃圾的废铜烂铁中，分解出铜、钢、铝，提炼出真金白银。在金、银、铜、铁等还属于国家统管物资的时代，这些变废为宝的物质，成了改革开放初期台州民营企业“芝麻开门”的原材料宝库。
我一直怀疑，台州人是古代那些炼丹高人的后人，古时候那些神神道道的高人喜欢炼丹，而头发空心的台州人喜欢从废物中提炼金银。一个头发空心的仙居农民，有一天晒着太阳，忽然想起中学化学课，老师讲过照相馆里的废液中可以提取白银，于是他就在家里偷偷摸摸提炼起银子，没想到引发了大火，差点烧毁了自家的祖屋，不过他不气馁，继续捣鼓，好不容易炼出一点银子。这一点银子让他看到了希望，他越炼兴致越高，银子也越炼越多。他到处找原料，从胶片中炼银，从航空照片底片中炼银，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废鱼雷发射用电瓶，一节就炼出七斤多白银。聪明的他还义务给暖水瓶厂清淤泥，一次就从淤泥中炼出上百斤银子，把暖水瓶厂的厂长惊呆了，卖一只暖水瓶才赚块把钱，而这个台州人清清淤泥，就能清出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
因为私自炼银，他没少被报纸广播点名批评，没想到每批评一次，就等于为他做一次免费广告，越批仙居的炼银就越有名，引来全国各地的买银人跑到仙居来，银价天天上涨，乐得他合不拢嘴，乡里乡亲看到这个叫吴金火的家伙炼银发了财，也跟着干上了，最后有一万多人跟在他后面炼银。苦炼加巧炼，这群台州人竟然提炼出纯度高达99999％的白银，被人民银行计划收购，还销往国内各大电子、制冷、电器、冶金企业，现在全国各大旅游景点卖的银元宝、银手镯、银项链等白银饰品，很多是来自仙居。当然，仙居的白银市场也水到渠成地办起来了。
头发空心的台州人不但善于变废为宝，还善于无中生有。台州不产钢铁，却有钢铁市场；没有木材，制造的家具却出口海外；没有玻璃，却有名震江湖的眼镜市场；没有银矿，却有全国闻名的白银市场；没有石油，却有着全国最大的塑料制品市场……台州经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无中生有的经济。
不但如此，台州人还有点石成金的本领，台州人的魔杖一挥，一座采矿后空空如也的废弃采石场——长屿硐天，竟然变成国家4A级旅游景区，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赚来大把大把的票子。
而能从一缕曙光里看到商机，并借机大发曙光财的，也只有头发空心的台州人了。
新旧世纪之交，中国科学院国家天文观测中心、北京天文台对外宣布，中国第一缕曙光的地理经纬点为温岭石塘，时间是2001年1月1日6时46分。听到新世纪第一缕曙光将再次照耀温岭时，头发空心的温岭人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朵根了，在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独占了新千年的第一缕曙光，大赚了一笔曙光钱。这一回，天又降馅饼，怎能不让他们兴奋莫名，当地政府迅速推出纪念徽章、纪念邮票、彩色金箔画，旅游部门借机揽客，渔民准备了充足的海鲜干货，小商贩们则赶制大量的贝雕和珍珠饰品，有房子的海边人家腾出房子准备接客，广告商争相联系承包曙光节广告。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向自命淡泊的临海人，看到温岭人发过新千年的曙光财后，又来发新世纪的曙光财，格外羡慕，坐不住了。三天之后，中科院紫金山天文台对外公布，新世纪第一缕曙光将首照临海市括苍山米筛浪，时间是2001年1月1日6时429分。好家伙，比温岭早了三分钟！
虽然是兄弟县市，但是为了这一缕曙光，两地较开了劲，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温岭和临海两市争着要。这一争不但在报纸上打起了文字官司，两地的地方官员也是争得脸红脖子粗，险些伤了和气。曙光之争表面上是专家的学术之争，实际上争的是旅游市场，争的是铜钿。因为头发空心的台州人比谁都明白，谁能争到这第一缕金灿灿的阳光，谁就能挣回白花花的银子。
争归争，抢归抢，但如果争过头了，就有可能两败俱伤。头发空心的台州人在一番运作协商后，中科院北京天文台与紫金山天文台的两家领导坐在一起，以一份皆大欢喜的新闻公报结束了这场纷争，公报说：临海市括苍山是21世纪第一缕阳光的最佳观测地；温岭石塘是21世纪第一缕阳光照射经纬点。世纪曙光被称为“山海同光”——如果说新千年的第一缕曙光是温岭独占，那么新世纪的这道曙光，温岭与临海都有份。
“山海同光”四字和了稀泥，平息了这场纷争，至此，两市的“曙光之争”宣告结束。曙光节开幕那天，台州市的领导为了搞平衡，两边的曙光节都不参加。新世纪来临的那一天，温岭的石塘和临海的括苍山上，云集了万千游客。为了在公元纪年中两个世纪更替的时候，沐浴到第一缕曙光，全国各地的人朝圣般地赶过来，石塘的一间民居最高甚至租到了五千元一宿，而在现场采访的我，分分秒秒都在感受着游客的狂热。曙光节结束后，两地的银行，数钱数到手抽筋。一个不经意的创意，带来滚滚财源。一道最平常不过的阳光，给台州人带来大把大把的票子。
二
再是气势恢宏的交响乐，也是由一个个音符组成的。台州改革开放的宏大叙事，也是由千千万万头发空心、敢想敢干的台州人的创业故事集合而成的。台州的改革开放史，不是自上而下的，而是自下而上的，它是头发空心的台州人的创业史、奋斗史和发展史，是一部部堂吉诃德大战风车般的个人英雄史诗。
台州人头发空心胆魄大，他们无师自通地领会到《国际歌》的精髓，并将之发扬光大，只要敢闯敢干敢拼老命，“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是整个世界”。台州人擅长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路处杀出一条血路。
如果说这里的人头发空心，这里的政府官员头发也是空心的，每一次在关键的十字路口，他们都少开或者不开红灯，常开绿灯，偶尔亮一下黄灯，这就给了许多新事物新创举以喘息和发展的空间。而台州人只做不说，这种行事上的低调也很好地保护了自己。台州人信奉一句话：以时间换取空间。说得通俗点，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20世纪70年代末，温州人敢为天下先，大力发展个体、私营经济，勇当出头鸟，但因为其雷声太大，风头太健，以致招来了劈头盖脸的批判和指责，而台州人闷声不响大发财，在悄无声息中绕过一个个激流险滩，平安着陆。
走在改革开放最前沿的中国人是谁？可能是特区的深圳人，也可能是安徽小岗村的农民，也可能是咱头发空心的台州人。1978年12月，安徽小岗村18户农民摁手印分田，史称，此举“揭开了中国改革的序幕”，打响了农村改革的第一枪。实际上，比小岗村早好几年，临海白水洋镇皂树村的村民就不声不响分田包干了。
当深圳有了经济特区的“尚方宝剑”撑腰，才开始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时，咱台州人闻鸡起舞，摸黑出门，老早就风风火火闯九州跑市场去了。
当其他大省靠着国家投资、国有企业过日子，那些吃着“国家饭”的人，用牙缝里省出的钱买来“三转一响”（指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心满意足地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居家小日子时，在台州却是村村机器响，户户办工厂，台州人凑份子办起了一家家股份制企业。
当中国广大的农村，像《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一样，法律意识与民主意识刚刚开始苏醒时，咱台州的农民老早用“民主恳谈”的方式，参与了公共事务的管理讨论与监督。
台州是股份制经济的发祥地，在别的地方，“股份制”是个高大上的经济名词，只挂在经济学家嘴边，而在台州，它却是台州人最熟悉不过、用滥了的一个名词。一家三口去散步，碰到老友，老友摸着小儿的头对男主人说，儿子虎头虎脑，长得像爸爸，看来老爸的遗传股份多一些，老娘的遗传股份少一些。
别的地方的作家不解地问我，什么是股份制经济，我说很简单，就是民间集资办实业。1982年的冬天，温岭诞生了全国首家股份制企业。作家何建明在其报告文学《1978：春雷响起的地方》中说：“股份合作制之所以能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个完全疯狂的岁月里，成为台州人民求取生存的一种重要经济形式，及其后来成为全民性的经济形式，原因有二：一是台州人的性格和骨气所致；二是山与海的自然环境养育了台州人别于他人的灵性与求索精神所致。”
其实，没有那么多被拔高了的理由，台州人早年穷惯了，既无国家投资，又没外资可用，只能凑份子办家庭作坊，以此起步，慢慢做大。没钱怎么办？大家凑一凑。凑钱办的企业如何“报户口”？头发空心的台州人又打起了擦边球，给企业起了名，叫“社员联营集体”，在“上头”睁只眼闭只眼的情况下，巧妙地绕过红灯走。
在台州，如果五十岁以上的人，没做过“会”的，基本上可以断定他不是土生土长、原汁原味的台州人。台州人在缺乏外来资本的前提下，取得了与在海外资本方面有先天优势的宁波人温州人一样的经济奇迹，这其中，台州的标会与股份制，功不可没，它们的存在，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众人拾柴火焰高。台州民间金融的土壤丰厚，起源于隋唐的“呈会”“抬会”“标会”等从来就没有中断过。台州人擅长“做会”，20世纪八九十年代，很多台州人创业时的第一笔资金就来自标会。标会把民间资本有效地集聚起来，而且这种基于血缘、地缘及熟人亲人之间的信用度，使资金的运行成本变得很低很低，因为重承诺的台州人，一向把自己的脸面和信用当回事，失信于人，欠债不还，在台州是件相当“倒牌子”的事，会让他们在左邻右舍中抬不起头，无法挺起腰杆做人。一家如果出了个老赖，子女的婚嫁都成问题，一个赖皮的人家，媒人是不愿牵线做媒的，好人家也不愿跟他们结亲。台州古时被称为穷山恶水之地，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但台州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出的多是莽夫和勇士，而少刁民。
台州人靠标会凑齐了创业所需的一笔笔资金。国内一位很有名的经济学家告诉我，台州的标会，在日本，叫“轮转会”。日本的“轮转会”也是从中国学去的，现在叫轮转储蓄与信贷协会，它的好处在于，它把哪怕再小的民间资本，都有效地集聚起来，聚沙成塔，积少成多。
台州的阿土伯、冒富大叔和土豪，没念过多少书，或许压根儿不懂什么是轮转储蓄与信贷协会，但他们头发空心，知道没钱时如何找到钱办成他们想办的事，这也难怪台州成为全国唯一一个拥有三家城商行地方法人机构的地级市。这些城商行的掌门人，都是土生土长的草根金融家，也许没有高深的金融背景和专业的金融知识，但丝毫不影响他们缔造世界一流的金融服务。
股份制是台州人的尚方宝剑，有事没事都可以拿它来挥一挥，它不但解了资金短缺的燃眉之急，而且成为镇企之宝。台州人办的很多大事，无不跟凑份子有关，哪怕造高速公路也是如此。造沈海高速台州段时，国家没下拨什么钱，头发空心的台州人打出“今日借你一滴水，明日还你一桶油”的广告，单位也动员职工买高速公路的股票，就这样，哗啦啦的，几亿资金就到账了。这些钱全部是从老百姓的口袋里流出来的，我的口袋里也流出去几个子儿，那一年，所有单位的领导都召集员工开大会，讲得唾沫横飞，说要集千家财，聚万家力，用股份制形式兴建高速公路，动员我们放几滴水出去，承诺高速公路造好后，一定还我们几桶油。
别看现在的台州四通八达，但二十多年前，台州还是个“台州到，汽车跳”的地方。那时杭州到临海，一共两百八十多千米的路程，要坐上八个小时，翻过险峻的会墅岭、猫狸岭，如果遇上堵车，车子开上十三四个小时也不稀奇。早上八点从杭州出发，到晚上十一二点还没到家是常事。沿途盘山公路十八弯，一路上要担惊受怕，在天台和新昌交界的会墅岭，常有车子翻倒路边，外地乘客被盘山公路吓得脸色铁青。有一次天降大雪，几十辆客车被阻在猫狸岭上，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几百名旅客饿得顶不住，冲进山民家里，把他们的食物吃了个精光。20世纪80年代初，省委书记到台州检查工作，返程途中，被大雪所困，堵在猫狸岭上。不得已，台州地委紧急组织几个县的数百名基干民兵，沿途扫雪开道，这才送走省委书记回杭处理紧急公事。
新千年的年底，上三高速公路通车，台州到杭州的时间，一下子从十一个小时缩短到三个小时。而打通杭州与台州之间重重关山的钱，就是凑份子来的钱。
在台州，除了开山辟路修隧道，就是建体育中心、办学校、办医院、搞海塘建设，股份制也无不发挥巨大作用。临海造船企业很多，江两岸起码有三四十家民营造船厂，这些造船厂需要几千万的投资，钱从哪里来？银行贷一部分，还有就是一家一户集资凑起来的。我有一个朋友，就拿出私房钱入股了造船厂，75万一股，她出了好几股。那几年，形势好，造一艘船卖出一艘，朋友一年的分红就不少，每次朋友聚会，凡是请客，她都跳出来买单。
温台经济有很多共同点，但细微之处常见差异，人文学者研究经济现象，离不开一地的人文性格和地域特征，台州人的吃苦精神、实干精神、合作精神绝对让人无话可说。台州人的冒险精神也许不如温州人，但台州人的实干精神肯定超过温州人，温州人起步时就以个体为主，靠做生意发家，而台州人起步时办企业、做实业。温州人胆大，喜欢搞乾坤大挪移，把银行贷来的钱拿去炒这炒那，还美其名曰“资本运作”。台州人实心眼，钱大都投进企业。几十年下来，温州与台州的区别更加明显，头发空心的温州人，把他们的产业也快搞空心了。而台州人头发空心，产业还是实心的。
一方水土不仅养一方人，还影响着一方的经济现象和经济特点，诚然。
三
都说吃鱼的海边人脑瓜灵活，所以头发空心；吃笋的山里人胆子很大，所以啥都敢干。有头发空心和敢想敢干的山海之民，才造就了台州这座长三角富裕之城。那年央视的中国魅力城市展示中，敬一丹和易中天对台州有过评点。敬一丹说，台州的硬气也许来自于背后的山，也许来自面前的海，在这山海之间就是敢冒险、善创造的台州人。易中天夸台州夸得更是诗意十足，他说，台州就像一艘海轮扬帆出海，一网金，一网鱼，满载而归。
的确，往好里说，台州有山有海有江湖。所谓“门前东海大”，有海可以海阔天高任你飞；台州又有山之形胜，这山的大小，也恰到好处——既不会阻碍城市的发展和纵横延伸，又给这座城市增添了无限风光。
但台州人自己心里明白：台州的生存环境没有他们说的那么诗意，西边关山重重挡你财路，南边东边浩渺大海让人望洋兴叹。但头发空心的台州人是好样的，愣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在历史与现实的夹缝中，在险峻的高山和浩荡的大海间，唱出一曲山海经，闯出一片新天地。
“台州式的硬气”给外人的感觉便是，台州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软硬不吃的主儿。其实，台州人有北人之刚也有南人之精，有硬气不假，但同样不缺少精明，你想想，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地方，在这样的生存挤压中能闯出自己的路来，光有硬气没有精明显然是行不通的。
头发空心的台州人看看电视、搓搓麻将就能找到赚钱的康庄大道。某年，南方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一家生产铲雪机的台州企业，原先生产的铲雪机都是销往冰天雪地的北国，看到电视上的南方雪灾，老板的脑袋像高速运转的计算机一样，又转开了：不管南方北方，只要是雪灾，一定需要铲雪机，他赶紧让自己的企业加班加点生产铲雪机，连夜运往南方，果然打开了南方的市场。一看到电视上说北方干旱打井，台州人又开足马力生产水泵，既支持了北方抗旱，又赚回了大把钞票。
台州人喜欢搓麻将。全国各地喜欢麻将的人很多，但别的地方的人只管搓，很少想到这其中蕴含的商机。可台州人就不同了，有喜欢搓麻将的台州人，自然有挖空心思生产麻将机的台州人，谁不知道台州人的生意头脑是多么活络啊。从模仿生产出第一台麻将机，到形成今天的麻将机产业，当初的星星之火变成今天的燎原之势。现在，全国麻将机行业排名前十的企业，台州就占其三，用麻将机老板的话来说，他们是以“倡导产业报国、娱乐民生为理念”，在没有政策扶持的环境之中，硬是凭借来自于民间的力量，生产出了一台又一台的麻将机，台州也由此成了全国麻将机生产基地之一。搓搓麻将，搓出一个产业，只有头发空心的台州人才做得到。
台州人有“空手套白狼”的胆魄和“赤手打天下”的勇气。说到头发空心的台州人，肯定绕不开造车狂人李书福，他是台州改革开放的一个标本人物，也是经济学家周其仁所说的“不知深浅的人”。这个塌鼻细眼勇闯禁区的台州人身上，集中了台州式草莽英雄的胆大妄为、激进冒险，他有着敏锐的嗅觉和听觉，有着台州人的苦干和巧干，当然，也有来自底层的那种粗鲁和小商贩式的精明。李书福当年口出狂言，说汽车无非是一个沙发外加四个轮子时，造车的欲望就像充着气的气球一样，在他心中不断地膨胀着。
当时，比李书福实力更强的万向集团的鲁冠球也有造车梦想，但鲁冠球觉得，造车可不是随便玩玩的事，一要政策许可支持，二要上百亿元的资金，“万向还没有准备好”。但李书福才不管有没有准备好，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说干就干。李书福口出的狂言不计其数，我印象最深的是这一句：“有人说我做汽车是自杀，就算做汽车是自杀，那也要给我一个自杀的机会吧！”即便是自杀，也要争取一个机会，台州商人的硬气可谓体现得极致。那个时候国家对民营企业造车还关紧大门，为了拿到汽车许可证，这个头发空心的台州人剑走偏锋，他打起了四川德阳一家监狱下属的汽车厂的主意，并注资取得70％的股权，然后取了一个吓死人的厂名——四川波音汽车制造有限公司，开始了他让“全世界都跑着吉利车”的伟大造车梦。
这个头发空心的台州男人清醒地知道创业初期的自己不具备自主创新能力，于是选中一辆车，把整车拆掉，依样画葫芦，没有专家指导，厂里几个手艺高超的钣金工土法上马，敲敲打打，拼拼凑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造出了第一辆便宜的吉利车——吉利豪情。当第一辆吉利豪情下线时，李书福激动万分，设宴一百桌，广发请柬，结果只来了一个副省长和几十个经销商，加上工作人员，连十桌都没坐满。
吉利的低价车一入市场，引发了车市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夏利、奥拓、富康、桑塔纳等一辆辆车子不得不宣布降价。李书福这条来自台州小池塘里的鲶鱼，把平静的池水搅得波浪翻滚。“敌方”的阵营大乱，而此时的李书福却得意地写起了歌词，他在《我清楚》中写道：“不低头不认输，擦干眼泪坚持住；该受的苦我来受，我的路我清楚……”大白话的歌词，倒也道出了他造车路上的酸甜苦辣。
河东与河西的风水轮换，有时并不需要三十年，当初无人看好、鲜有人问津的吉利车，现在成了市场宠儿，它被博物馆收藏，在世界级车展出风头，这个出生于台州的小土鳖还“迎娶”了豪门女沃尔沃。当初封李书福为“台州第一牛皮客”的人，现在对这个头发空心的草莽英雄无不竖起大拇指。牛皮吹得再大，如果能落地，就是奇迹。
台州有李书福，还有更多的张书福、王书福，除了造各种各样的车，什么摩托车、电动车、农用车、小轿车外，台州人还造万吨巨轮。当年有个头发空心的台州人看到万吨巨轮，一时冲动，口出狂言：“我要造万吨巨轮！”说这话的他，连远洋巨轮的发动机是啥样都没见过！但这并不妨碍他把梦想化为现实。本地没有造船的人才，他就去上海的江南造船厂，用高薪挖来专家。当第一艘万吨巨轮下海时，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人，也不得不佩服，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绝对是有志气的癞蛤蟆。这样有志气的癞蛤蟆，在台州还有很多很多。
造车造船还不过瘾，头发空心的台州人还想造飞机。台州一位农民花二十多万元造了一架山寨飞机，发动、加速、腾空——那架看上去笨笃笃的飞机，伴随着这个农民的飞机梦，果然腾飞了十多米。虽然这架飞机还不能飞上万里长空，但是说不定有一天，台州制造的飞机能在蓝天上翱翔。因为在台州，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事。支撑头发空心的台州人的是梦想，是野心，是激情，还有想干就干的勇气和决心。
台州人是粗放和豪放的，但与这种粗放与豪放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台州生产出来的产品并不粗放，很多产品的科技含量很高，也十分精细。台州人是粗中有细的，就像生活中的台州男人，他跟你走在一起时，也许会自顾自迈开大步把你甩在后头，但听到你的咳嗽声时，他会体贴地为你叫上一份姜汁炖蛋、一道祛寒的姜茶。
四
如果从文化的角度为台州人的头发空心和务实勤勉做注脚，那么我们可以说，台州的文化基因里，几千年来就有这样的因子存在，台州人在比黄宗羲还要早五百年时，就明确提出过包含“工商皆本”之义的“四业皆本”论。天台县令郑至道提出的“士农工商，四业皆本”，打破了“农本商末”的主流统治思想，比温州浙东学派的“义利并重”要早几百年。台州的地域文化一直就认同“行贩”这个行当，在台州，做生意从来就不是件丢脸的事。
台州人的头发空心，除了在生意场上表现出来，在生活中也处处可见。
台州人喜欢吃螺蛳。吃螺蛳前一道必需的工序，就是剪去螺蛳屁股。菜场上卖螺蛳的小贩都是手持一把剪刀剪螺蛳，不知哪位聪明的台州人，发明了剪螺蛳机，一粒粒螺蛳塞进机器，出来时都是没了屁股。像这样“自主创新”的小搞搞、小发明，在台州民间有很多很多。
台州人脑袋瓜很灵。别的地方，都把号称稻田杀手的福寿螺当成危害巨大的外来物种，温岭的农民却从中看到商机，收购福寿螺并加工销售，每年出口螺肉300多吨，以至十年过去了，台州大地已无此螺可捉。
头发空心的台州人，生活上有什么难事，总能想出法子对付。省里一名干部第一次跟台州人到乡镇抗台，乡镇领导哇啦哇啦做了抗台动员后，一名妇女干部接着说，会议结束后，每人到我这里领几只安全套。省里干部想，敢情，在台州抗台福利这么好，还有安全套可发。
他没想到，这些乡镇干部领到安全套后，立马用上了。原来这安全套是套在手机上，防止抗台时手机进水的。抗台时，这套子比什么样的手机保护套都管用。
一到好年头好日子，台州各大酒店挤满了办婚礼的新人，每个月带2，6，8的日子，或者黄金周、国庆节这样的假期，喜宴早早就被订走了，而且台州人出手大方，有时酒宴一办就是五十桌上百桌的。像10月18日这样的好日子，年轻人扎堆结婚，有些影楼一天之内，就接待了两百多对来定妆的新人，一些上档次的酒楼，一晚承办七八场婚宴。满街婚车，处处新人，喝喜酒的人一拨又一拨。有些脑袋灵光的台州人，瞅准商机，提前一年预订了各大酒店的酒席，伺机转让给新人，猛赚上一笔钱。
就是在求爱上，台州人也有自己的一套。一个朋友追求一女孩，女孩子是文艺青年，嫌他不浪漫，说情书都没收到一封，朋友做生意是好手，高中还没毕业就开始满世界做生意的他，在做生意过程中还自学了日语和法语，但要让他写情书简直比逼债还可怕。不过，这难不倒他，他在网上找了个代写个性情书的店铺。这家代写情书业务的店铺开出不同的收费标准，需要表达晶莹清澈感情的，被称为“水晶之恋”，收费一百元一篇；要表达多年来不离不弃的爱恋的，被称为“琥珀之恋”，收费一百二十元一篇；而经过了如火如荼的热恋，经历了日常琐碎杂事的考验，想对即将携手步入婚姻殿堂的她表达钻石般恒久远情感的，被称为“钻石之恋”，收费三百元一篇。
他眼都不眨，汇出一千元，让对方写十篇“水晶之恋”情书，要写得不重样。这火辣辣的情书，每三天一封飞到美女手中，一个月后，美女的心被攻陷。
这就是头发空心的台州人，什么难事都能找到破解的法子！
历史是宏大的，宏大到省略许多细枝末节，所谓的是非成败转头空，经过岁月的大浪淘沙，再是铁与火的传奇，也成了史书上平淡的一页。好在雁过留痕，历史也留下了雪泥鸿爪，一个个故事一个个细节，为这座城市提供了生动的注脚——这就是我们的台州人，这就是我们的台州城！
如果以酒来喻一座城，杭州是一杯葡萄美酒，内敛含蓄，却又时尚风流；绍兴是黄酒，醇厚甜绵，老成持重，令人回味；而台州是杨梅酒，它的壮怀激烈被掩盖在平淡如水下，它入口时你也许不以为意，但它的后劲让人不可小觑。台州的城市气质是放任不羁、激情昂扬的，就像杨梅酒，不宜小口品抿，更适合举杯痛饮，只有痛饮时，你才会发现自己的每一个分子都被激活，每一个细胞都在燃烧。在这座放任不羁的城市里，生活着头发空心的台州人，他们敢想敢干，他们敢拼敢杀，他们勤勉实在。如果这座城市的气质不是游侠般的放任不羁，而是学士般的儒雅深沉，如果它不是浓烈得像白酒，而是雅致得像红酒，我想它会少很多的故事和传奇。城和人一样，它们的精气神都是一脉相承的。人有格，城市亦然，城市如人，不同的性格演绎着不同的人生，亦决定着不同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