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大黑驴狠劲地瞎了几瞎,终于驮着赵蔼如跃上了淮河大堤。
这时,天己放亮,晨曦将八百米河面染得多姿多彩。早露的舌尖把大黑驴的鬓毛舔得油光发亮,也把赵蔼如头上那顶咖啡色的礼帽和那件老海蓝的直贡尼大褂浸得潮漉漉的。
初秋的早晨,虽不太冷,但对赶夜路的赵蔼如来讲,倒也觉得凉气逼人。他下了驴,望了眼东边那轮鲜艳的朝阳,不由人地激灵地打了个寒战。他懒得到黑驴屁股上的皮箱里去拿棉袍子。太阳出来了便好了。他暗想。
河面上没有船只,浑浑的河水一浪赶着一浪向东奔流而下。几只鱼鹰从半空俯冲下来,啄了几口浑水,在河面上盘旋一阵,便顺流而去。
赵蔼如卸下大黑驴身上的皮箱,把缰绳放在驴背上,轻轻地在驴屁股上拍两下,大黑驴便打着响鼻,溜达着,去啃堤边残存的草根。赵蔼如长吁一口气,望一眼静悄悄的河面和寂寞的天空,又扭身瞧瞧空荡荡的田野,心中不免被孤独笼罩。那根迷惘的神经使得他上不着天下不占地而且无可奈何!他就这么样在河堤上来来回回地也不知走了多少趟,脚上那双轻巧的浅口布鞋也渐渐地沉重起来。
人世间有许许多多捉摸不透而且叫人始料不及的事。他的出走,促使他过早地踏上了人生的漫长之路,也促使他过早地离开了他那个早就一天不想呆的已经开始衰败的还梦想着有朝一日挂上“千顷牌”的破碎的家。记得光绪三十年那年他五岁,也是个初秋的早晨。那天天气十分好,
日子也吉利,那是他大哥进秀才受贺之日,也是他们赵家有始以来最辉煌、最有脸面的一天。他大哥头戴红缕帽,身穿八团袍罩,前有两面红牌开道,后随喇叭鼓乐队,一时鞭炮炸响,锣鼓喧天,好不热闹。他喜欢大哥那顶十分好看的红缕帽,便上前抢,被母亲喝住,他便躺在地上撒泼。母亲劝他道,你要想戴红缕帽,就要发奋读书。他铭记了母亲的话,立志用功读书。
可他天生讨厌那些令人头痛的八股文,背诵那些哼哼歪歪的东西,便觉困得慌。
秀才大哥动手打了他,很重,乃至几天手都握不住筷子。偏袒他的祖母却让他的大哥跪在祖宗牌位前一天一夜不准起身。从此他读书便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从溺爱他的祖母那儿学得了一手带宝、打麻将、推牌九的本事,七八岁时便能上桌子与大人对阵,在同龄人中堪称小赌王。
两年后,祖母和母亲相继去世,他失去了祖母的宠爱,也失去母亲的严厉管束。他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接替母亲执掌家中政权的,便是他的秀才大哥。四书五经的恢宏,在大哥的教鞭下黯然失色,而祖母的“遗产”使他成了赌场上一名年轻的老手。日子久了,他又觉得赌博也是百无聊赖,便想有朝一日要是能出门闯天下,两手空空去闯,那将是多么有意思,又是多么刺激。要走就得无牵无挂地走,于是,他一头扎进赌场,故意去输,钱输光了,就当地赌,当地来不及,便押地契,今儿岗地二十亩,明日湖地五十亩,后天河滩地一百亩,直赌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终于有一天,他名下的二百顷地全部改弦更张了。
无地无财一身轻,正当他准备收拾收拾出门闯天下的时候,他的那位秀才大哥却给他这个败家子找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那个女的长得什么样他不知道,只晓得那家也是绅士人家,女的叫满月,从小闻名于方圆百里……现在家里怎么样了呢?但赵蔼如心如磐石。如今既然迈出了第一步,就不能顾那么多了,更不能打退堂鼓。他早已作了决定,他一不做工,二不经商,他准备报考黄埔军校,追随孙中山,不混出个人样子来,没脸回他的赵家冲,他要叫他的那位秀才大哥看看,他赵蔼如不是熊包!
不知不觉,太阳己弹出老高,暖暖地照耀着,令人心潮澎湃。赵蔼如真想躺在河堤上睡一会儿,然而不能,他怕家中有人追来,那时便走不脱了。他不由又一次搜寻河面,还是没有船的踪影。当下便决定,走旱路去清江口,然后改水路去镇江。他唤回了大黑驴,将皮箱装上,然后纵身上了大黑驴,猛击一下它的屁股。大黑驴便腾起四蹄,顶河堤向东南方向跑下去。这时,一股长长的灰雾在河堤上弥漫开来。
清江码头荒凉得很,沿河岸自然形成一条街,挤满了茶馆、客枝、大车店、饭店。码头上无风,四平八稳的运河水像一面镜子,将蔚蓝色的天空搬了进去,更增添了姿色。一只只客货船静静地泊在码头湾里,那一根根直刺天穹的榄杆,无疑给出远门的人带来一种踏实的希望。
赵蔼如牵着大黑驴,在大车店喂足了草料饮足了水,然后将缰绳拴在了驴背上,对大黑驴说:“回家吧,照原路走,别下路。”大黑驴仿佛善通人意,“哝哝”地点着头,然后上了大路。走出几十步开外,又突然停住,回头望着它的主人,意思是问赵蔼如,还有什么话捎回去没有。赵蔼如扬了扬子,大黑驴抬蹄一声嘶鸣,然后掉转头,撒开四蹄,飞奔而去。
夕阳的余晖几乎散尽,黄昏街来凉凉的风。码头上卖棕子的敲梆子声,馄饨挑子的吆喝声,以及大饼油条包子辣汤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随即,那像是一盏盏鬼火似的马灯便悬了起来……
一
船到镇江之后,赵蔼如又坐了招商船去了上海。在那儿他找到了他的一位在大学教书的表叔陈延年,当他把来意说明,表叔当即出去托人,最后给在广州的一个叫高语罕的人写了一封介绍信。
坐火车到了广州,赵蔼如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很顶利地找到了镜湖旅馆。镜湖旅馆在一条偏僻的小街上,三层小楼装点得很典雅。
和赵蔼如同屋住着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戴着一副白边近视眼镜的黑灿灿的青年。一交谈才知那人是安徽宿州人,名字叫周元照。隔壁还住着两个女生,长得丰满一些的是山东高密的姑娘,名字叫朱廷秀,一口南方口音的、长得细皮嫩肉的叫齐淑贞,也都是来报考黄埔军校的。赵蔼如真是喜出望外,心里顿时安稳了许多。华灯初上的时候,有人来通知他们几个上楼。在三楼靠东头的一间昏暗的房子里,里边已经坐了二十来个人,大家都不讲话,见他们进来,也没多少感情交流。他们找了处空位子坐下来,见前面坐着一个穿长衫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那人便是赵蔼如要找的高语罕。
不一会儿,高语罕熄掉手中的烟,又去把窗帘拉好,然后说:“你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有志赴穗报考黄埔军校、为报效国家的热血青年,你们说说,你们为什么要报考黄埔军校?”“为革命!”朱廷秀站起身说。“为什么要革命?”高语罕示意叫朱廷秀坐下。众人都不作声。
“因为贫富阶级不平等!”赵蔼如说。高语罕微微一笑,问:“你叫什么名字?”“赵蔼如。”
“哪儿人?”“安徽四州。”
“你说说,什么叫贫富阶级?”
“富者田连肝陌,贫者元地立锥。”赵蔼如想一想说。高语罕严肃地扫一眼在座的人:“你们晓不晓得政治的危险性?”“不怕!”大家异口同声。
“你们报考黄埔军校,有思想,有抱负,这是好事情,但你们如果考取黄埔军校,首先要多学习政治,尤其要认清谁是革命的领袖……三民主义是不彻底的,要彻底革命,必须走共产党的共产主义道路。你们一旦进入军校,要参加共产党,那样才不至于迷失方向……”
第二天,赵蔼如和周元照一起参加了黄埔军校的考试,考试结果,二人均被录取,被录取的还有那天见面的朱廷秀与齐淑贞两个女生,他们同时被编进第六期入伍生第一团第四营第十八连。
十八连的驻地在燕塘,燕塘在广州东郊,离城十多里地。北倚白云山,南望黄埔岛,左边是广博公路,右边是广九铁路,被称为穗东一大屏障。营房内地势平坦开阔,房屋百余间,一律为苏式平房,练兵场的草坪很大,方圆有几百亩,此时的野草还是青青的,被温暖的阳光一照,更加生机盎然。
晚饭后,赵蔼如与周元照一起到草坪上散步。残阳已经被广州城吞噬了,黄昏的空气格外纯净,微风送来阵阵花草香味,滋润着人的肺腑,不由地叫你想多吸几口。
元照兄,你家中还有什么人?”赵蔼如拉着周元照坐在草坪上,望着影影绰绰的臼云山。
“家中有妻子,还有一个五岁的女儿。你呢,蔼如兄?”赵蔼如就把他家中的一切全部讲给周元照昕。“我们还有一点同命相怜呢!”周元照惨然一笑。“怎么你……”
“不瞒蔼如兄,我也是逃婚出来的!”“你也是逃婚出来的?”
“是的。”周元照长叹一声,“我原先在一个有钱的地主家教书,他们家的掌上明珠看上了我,老地主死逼着我休掉前妻与他的女儿成亲,我不答应,他们便花钱买通官府,说我强奸他女儿,派人来抓我。被逼无奈,只好逃了出来。如今,家中妻儿老小还不知我的下落呢。”周元照摘下眼镜,掏出于绢擦拭。
天完全黑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上穹已繁星闪烁。一列火车呼啸着从远处驶来,不多会儿,夜又恢复了宁静。
“我本想教书育人,为国家培养人才,以此推动国力,使我们国家早日强大起来,不受列强侵略。可我已没有教书的资格。那时,即使官府不来抓我,我也待不住了,你想,有谁肯把孩子交给一个心术不正且道德败坏的老师呢!”周元照愈说愈激动,嗓子里一阵呜咽。
“事已至此,就别想那么多了。”赵蔼如劝道。
“我早已不想这些了,我在想,我们从此脱离了旧的烦恼,奔上新的生活,以后的道路不知会怎样?”
“走着看吧。”赵蔼如说。周元照仰脸望一眼星空,不禁脱口诵道:
放下毛锥作远游,不堪回首话从头。浮沉世事知何限,免于财乐作马牛。
赵蔼如拍手叫好,也忍不住诵道:往者不追来可谏,东隅既失西能收,而今重谛人生愿,断却情慷了却愁。
二人诵罢,都不知不觉泪挂满腮。
二
一早起床号响时,赵蔼如还在做着稀里糊涂的梦。尽管昨晚思想上有准备,还不免被号声吓了一大跳,等他反应过来,同屋已有人下床跑了出去。
蔼如,快一点!”周元照隔着铺伸过头来贼。
昨晚熄灯号响过之后,赵蔼如一点也没耽搁便上床睡觉。平常他没有睡早觉的习惯,很久很久总也睡不着,老胡思乱想,急得他一身汗。后来不知啥时候睡了过去,偏偏又做起了什么鬼梦。屋里的人几乎走光了,赵蔼如便不敢怠慢,急忙开始穿衣服。平常穿惯了长衫马褂,乍穿这身短打的灰军衣,怎么也不习惯。固然他昨晚睡觉之前穿来脱去训练好几遍,此时还是不能得心应手。等他穿戴整齐扎好武装带,却找不到鞋。床底下还是瞎黑,他将整个身子钻进去,还是看不甚清楚,他只好在床底下瞎摸,就像在河里摸鱼。可任他怎么摸,就是不见鞋,他不敢耽误时间了,开始打绑腿,然后在枪架上找着他的枪,急忙向操场跑去。
四处弥漫着沉重的厚雾,几步开外便分不清东南西北。当赵蔼如在队伍里找到了他的位置,值星排长已点完名。
值星排长李继岳是黄埔四期生,二十八九岁,中等个子,黑红的脸上一双威严的大眼上下滚动;他一只手按在腰间那扎得紧绷绷的宽皮带上,在队伍前来回走动。两条打得宽窄均匀的绑腿,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赵蔼如!”李继岳走着,突然大吼一声。
到。”赵蔼如一步跨出列,双脚并拢,打了个敬礼。“记得连长昨天是怎么说的吗?”
“记得。”
“背一遍。”
“入伍生团,乃新兵教练也,一切行动要听取号声而行动,务求迅速、整齐、正确、分秒必争…”
“你是咋回事?”
“报告排长,我的鞋子没、没了。”
“混蛋!”李继岳按皮带的那只手腾出来往半空一挥。
“是,排长。”赵蔼如不由人地打了个冷战,裆里挤出几滴小便。“回房找鞋,找不到别来上操!”
是,排长。”赵蔼如又打了个敬礼,提着枪转身向寝室跑。
立正!”李继岳在后面贼,嗓音洪亮,底气足得仿佛要爆裂。令赵蔼如浑身不由一阵紧张。
回到房里,赵蔼如床前床后,包括床下还是找不到他的鞋,忽然看见他的邻床章玉楠那儿躺着一双鞋,便拿过来套在脚上,二番向操场跑。老远立住:
“报告。”
“怎么你的鞋没给老鼠叼走?”李继岳鼻子“哼”了一声,酸不叽叽地问。
“报告排长,我脚上穿的鞋不是我的。这鞋大,我没有这么大的脚。”队伍里有人低头窃笑。
“笑什么!”李继岳朝队伍里吼了一声。“那么你说说你脚上穿的是谁的鞋?”
“报告排长,我说不清。可能是,是我的邻床章玉楠的。”“放你狗日的屁,你赖个什么嘛!”大个子四川兵章玉楠翻一眼赵蔼如。“混蛋!”李继岳一跺脚,“章玉楠出列!”
章玉楠不情愿地走出队伍。“骂人掌嘴二十。”
章玉楠瞅一眼雾蒙蒙的天然后抬手轻描淡写地打自个的脸。“用劲!”李继岳又贼。
章玉楠麻木地望着自个踏着鞋的脚,堵着气,抡圆巴掌,一下一下扇着自个的脸,声响很大却不脆,像屁刺似的。
“立正!”李继岳扯着嗓音。全体精神为之一振。
“稍息。”李继岳贼罢又在队伍前走起来,“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军人了,所以对你们要求严,以后不论上操、上课、吃饭、起床、就寝,都要昕号声而行动。要迅速整齐,正确肃静,要分秒必争。军人嘛,要有军人的样子,以后再有人拖拖拉拉、松松垮垮、纪律不整、出言不逊,休怪我李某人罚他!昕见了吗?”
“昕见了。”队伍里异口同声。“大一点声。”
“昕见了!”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