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门一响,住在机房的金小雅便醒了,就知道是老马来了。动静虽不大,金小雅却听到了,还是在梦中。方才做的是什么梦呢?金小雅在脑海中回忆着。哦,对了,记得自己穿着一身红衣裳,头上被人蒙着一块红布。膀弯被人挎着,一瞅,是自己的同事钱丽丽。钱丽丽由牙咧嘴大喊:“快,快,拜天地喽,我们还等着吃喜糖呢!”金小雅从红布里望出去,看到对面站着一个穿戴整齐的男人,胸前别一朵大红花,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呢!我的妈呀,怎么会是所长宋东风呢?宋所长早已结婚了,儿子都会喊妈了,闹什么大会呢!就在惊诧之间,智听一声响,金小雅硬是从梦中钻了出来。当然,如果没有老马开门闹出动静,也许这个梦还得继续做下去,内容会进展到哪一步呢?金小雅觉得不好说,感觉这梦怪好笑的。
每天一大清早,天还是黑酸酸的,老马准时来到了邮电所,点火生炉子烧开水,等到几瓶开水烧好了,也就该开门营业了。一上班就有开水喝,几个邮递员喜得嘴都笑歪了。他们在外面送报纸、送信件要跑一整天呢!早上将水喝足了,然后再灌一军用水壶带着路上喝,即便是食物跟不上,肚子里也不觉得空得慌。所以,单位里职工都夸所长宋东风做了件大好事。
原来老马是在邮电所门口摆摊子给人家代写书信的。他写书信,明码标价,写一封信,一毛钱,拟一份电报稿,一毛五分钱。有人与他捣蛋,说:“老马,你不地道,一封信那么多字,你收一毛钱,怎么拍一封电报,只几个字,为啥比写一封信还要贵的呢?”老马分辩说:“这你别抬杠,电报字虽然少,但那是精华。精华你懂吗?”捣蛋的人说:“精华能比精子还贵!”老马说:“贵不贵?你回家问问你嫂子就知道了!”
街上十天四个集,逢集还有点儿生意,要是闭集,老马基本上是在那里看闲景,眼瞅着太阳升起来,再瞅着太阳落下去。老马也不在乎这点儿收入,家里有个儿子当教师拿工资,有它无它都过年。
所长宋东风这天找到老马,说:“马师傅,你长年在外面摆摊风吹雨淋的,夏天脸晒得黔黑,冬天里,于冻得打战捏不住笔,还不如搬到我们营业室里去。平常你还是干你的代写书信,一早起来,你给我们生炉子烧几壶开水,再帮助我们营业室内外打扫打扫卫生。我们也不亏待你,公家一个月补助你十五块钱,你看这样行不行?”老马一想,还挺划算的,他们邮电所送信的邮递员,风里来雨里去的,一个月才三十多元钱工资,他只是烧几壶开水,扫扫地什么的,这钱的确是不少了。十五块钱,要写一百五十封信或者拟一百份电报稿才能挣来呢!相当于他辛苦一个多月的收入。再说了,又不耽误自己的营生,即使是不给钱,帮人家烧几壶开水,扫扫地面算得了什么事情呢!所以,老马就将摊子挪到屋里去了,成了邮电所一个名副其实的临时工。
今早一开门,突然一个东西“嗖”的一下从老马的脚底下赔了出去,当时吓了他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花猫。猫嘴里叼着一只老鼠,有一作长。那只花猫出了门,没跑几步却停在那里不走了,回过头来瞅着老马。老马觉得奇怪,嘴里“嘘”了一声,又跺了一下脚,那猫依然不动。老马说:“你有种,你敢朝我‘前’一声吗?”那猫狡黠眨巴一下蓝眼睛,心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我对你一“前”,我的上等美餐就没有了!你这个老家伙挺狡猾的呢!花猫扭脸跑走了,老马愣在那里半晌才进院做事情。
炉子生着了,老马就见金小雅从机房里出来了,于里端着一只刷牙缸子。老马说:“小金姑娘起得这么早,是不是我将你吵醒了?”金小雅说:“我每天都是这个时候醒,习惯了。”金小雅站在墙拐角刷着牙,老马说:“小金姑娘,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一只花猫叼着一只老鼠。”金小雅嘴里“呜哝”一声算是答应。老马继续讲:“那只老鼠可大了,说着用于比画着,这么长,有一尺多!”金小雅将口中的泡沫吐出来,说:“妈呀,这么大?快成精了!”老马说:“可不?那老鼠还吃得挺胖的,猫嘴差一点就含不住它了!”金小雅回屋了,老马接了一盆水,走到营业室,将盆里面的水,用于撩着,洒在地面上,然后找来管帚,轻轻地扫着。这时,钱丽丽进门了,老马说:“小钱姑娘,还没有到上班的时间,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呢?”钱丽丽说:“你别说了,我一夜没有睡好觉。”老马问:“怎么啦?”钱丽丽说:“昨天晚上我听广播,广播里报道河南哪个邮电局,我忘记地名了,说是锁在抽屉里的几千块钱的邮票,一夜之间被老鼠啃得乱七八糟的,全部不能使用了。我一夜没有睡好,心里老是担心我的邮票也被老鼠啃了,所以不放心,抓紧过来看看。”说罢掏出身上的钥匙,开开抽屉,看到邮票完好无损,这才长舒一口气,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吓死我了!稍时突然大叫起来,连声喊道:“马师傅,马师傅,你快来看哪!”老马闻声跑过来。钱丽丽指着桌子上说:“你看那是什么东西?”老马捏起桌子上那一堆黑黑的东西,拿到亮处,告诉钱丽丽说:“好像是老鼠屎。对了,我早上来的时候,看见一只花猫嘴里叼着一只老鼠,那只老鼠可大了!”说着又比画着,“这么长,有一尺多!”钱丽丽尖叫一声:“妈呀,这么大?快成精了!”老马说:“可不?那老鼠还吃得挺胖的,猫嘴差一点就含不住它了!”正说着,所长宋东风进门了,老马接着又给宋所长汇报一遍一大早看见猫叼老鼠的事情。宋东风若有所思,半晌说道:“马师傅,等逢集,你想着买几只老鼠夹子。若是老鼠将机房的电话线咬断了,那事情就大了!”老马说:“我记住了。”
水烧开了,去车站接邮包的值班邮递员刚好回来了。脚前脚后,其他几个同行也都进门了。有人拆开邮包,将归属自己几个大队的报纸信件挑拣出来,装进自己的邮袋里,接着给自行车打足气,喝了一缸子白开水,然后再灌上一军用水壶,一个个跨上自行车,铃铛“叮当”响,各奔东西。
今儿是个闭集日,邮电所营业室虽然说开门半天了,刚擦过的柜台上已经落满了灰尘,也没有一宗生意上门。宋东风来到机房,这时正是一天最忙的时候,金小雅有条不紊地,左手插上这个插孔拔下那个插头,然后拔下这个插头又插进那个插孔,右手摇把不停地摇着,嘴里不停地“喂喂喂喂,你是哪里,请讲请讲”。她虽然戴着耳机,还是觉察到了身后有人,她回首望一眼,见是宋东风,猛然想起了清晨那个梦,脸上不由人地红了。金小雅将耳机摘下来,眼睛注视着面前这个年轻的转业军人。“有事吗,宋所长?”宋东风说:“王庄大队的电话线与高大庄线路有些串线,我带人前去看看。”金小雅莞尔一笑,说:“你是所长,你去干什么不必与我说。”宋东风说:“中午我不能替你换班吃饭了,你让钱丽丽临时帮你接一下电话吧。”金小雅说:“好的。”然后重新戴上耳机,自顾忙去了。宋东风还想说什么,见金小雅嘴于不失闲,只好转身出来了。
邮电所虽然有七八个职工,除了金小雅是县局派下来的,其余都是社办人员,包括他这个所长,所以宋东风只要有什么事,还是习惯地和金小雅打个招呼。其实不单单是这个原因,金小雅业务纯熟,嗓音甜美,普通话说得好,工作认真负责,待人接物更是没得说,在全县公社一级的接线员来讲,不屑一也是屑二的。所以,自觉或不自觉,宋东风拿金小雅非常重视,也非常尊重她。也不止一次在县邮电局领导那儿夸金小雅的好,并建议能不能将金小雅提拔成副所长。当然,这些话,宋东风从来没有在金小雅面前漏过半点口风。
二
金小雅端着搪瓷碗出门,抬头望一眼天上的太阳,估计午饭时间已经过了,所以她的脚步不由快了起来,大步撵着小步,近似于小跑。碗中的不锈钢汤匙,也随着跳动起来,叮叮当当一路。要是时间不紧的话,金小雅平常走路是四平八稳的,披着的长头发用一条花于绢随便地扎在脑后,不紧不慢地,边看着街景边沐浴着阳光与清风,一天就出来这么一次,她要好好地享受一下外面的世界。
公社食堂离邮电所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要是不赶时间的话,腿不酸气不喘,走走也就到了。今天饭时有些迟了,金小雅就感觉路程怎么那么远,虽然是深秋的天气,她却感觉到身上有些汗津津的了。
刚刚进到公社大院,迎头遇见了公社书记张松年。金小雅性格有点腼腆,平时很少主动招呼人,特别是公社领导。要在以往,张书记身边总有人,她就一低头过去了。偏偏今天大院里前后都没有人,又是走对面,金小雅就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主动上前招呼:“张书记好。”张松年刚刚吃过饭,边走着边用火柴棒剔着牙,啧咂着嘴,说:“小金哪,还没有吃啊?”金小雅说:“嗯。”张松年说:“怎么来得这么晚呢?饭菜都快好凉了。”金小雅报嘴一笑算作答应,就想侧身过去。张松年好像对于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忘却了,既然说饭时过了,你就别罗峻了,让人家抓紧去食堂吃饭哪!可是他却将金小雅喊住了,说:“对了小金,我问问你,你的普通话是在哪里学的?”金小雅不好走了,别说是公社的书记问话,即使是一般同志,人家找你说话,你总不能不理人家吧?那样就不礼貌了。况且,金小雅作为邮电所的总机,经常与人家打交道,有的人不认识她,可一摸起电话,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所以不论是对谁,金小雅都是非常的热情,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是职业道德。金小雅回答张松年的话,说:“我是自学的。”“自学的?”张松年有些奇怪,“你怎么自学的?”金小雅眼睛望着食堂,心想:张书记如果看见她的表情,马上会想起来,就会说:“哎哟,你还没有吃饭呢?天不早了,快去食堂吃饭吧,等有时间我们再拉呱。”可是张松年今天好像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也忘记了面前饥肠辘辘的金小雅,掏出一支烟来,点燃后又问道:“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自学的?”金小雅元可奈何地说道:“我是和广播学的。”张松年对于这个回答十分满意,“真不简单!有时候,我在电话里一听到你的声音,都舍不得放下听筒了!”金小雅说:“谢谢张书记的表扬!”张松年说:“好好表现,我与你们县局的几位局长都挺熟,等有机会,我帮你反映反映。”金小雅没有回答,也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她知道她如果再与张书记这么拉下去,食堂恐怕真的要关门了,所以用缄默来软抵抗。张松年没有听到对方的感谢之辞,也没有感觉到突兀,想起什么来,说:“小金,交代你一个任务,你每天帮助我了解一下天气情况可以吗?然后打电话告诉我。”金小雅心想:这个张书记真有意思,我是邮电所的接线员,又不是气象站的预报员,我怎么帮助你了解这个事情呢?真有需要,你去找公社的广播站也行,起码说广播站每天都有几次全县的天气预报这个节目。张松年仿佛明白金小雅心里在想什么,继而说道:“其实我知道交代你这个工作有点儿不合适,不过……”张松年欲言又止,不合适就不合适吧!猛然想起了什么,“哎哟哎哟!”一拍自己的脑门,说:“我光顾了说话,忘记了你还没有吃饭呢!快去快去,饭菜都好凉了!”金小雅如释重负,撒腿就向食堂跑去。
食堂里空荡荡的,做饭师傅杜淑华正在收拾桌子,见到金小雅进门,说:“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呢?”杜淑华是宋所长的老婆,金小雅说:“对不起了嫂子,让你久等了。”杜淑华放下子里的活,走到灶前,掀开锅盖,从里面端出一碗米饭与一碗猪肉炖粉条,放在桌子上,说道:“我就知道你今天肯定得来晚,宋东风下队了,没人替你接电话,所以我将饭菜早早地放在锅里,里面有热水温着,现在不凉吧?”金小雅一脸感激,“不凉不凉,谢你了,嫂子!”杜淑华说:“谢什么呢?又不是外人,再说了,公社无论哪个干部来晚了,我也都一样对待,这是应该的。”说着压低声音,“碗底有两块大瘦肉,我知道你不喜欢吃肥的。”金小雅一双丹凤眼对着杜淑华笑一笑,大口小口吃了起来。杜淑华拿起一块抹布抹桌子去了,边抹边说道:“中午你们所里那个钱丽丽和广播站那个侯建设一起来吃饭,吃饭没有说话时间长,我知道她不回去你就不能来吃饭,没人替你啊,我就当真不当假地撵她快回去,撵她好几遍她才走。看样子那个钱丽丽和广播站那个侯建设很能谈得来,他们是不是在搞对象?”金小雅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吃完饭,金小雅又买了一个馒头,说晚饭就不过来吃了。杜淑华知道金小雅会过日子,再说,总机也离不开人。她经常这样打发自己的晚饭。
广播站就在公社大门口,金小雅都走过去了,又走了回来,她想起了张松年的交代。虽然张书记只是那么一说,她还得认真对待。固然这件事情不是自己分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