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他听说章玉楠和刘大虎被押解去了大石头监狱,他不由心头一悸。章玉楠和刘大虎虽是可悲,可他俩并不是共产党呀,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不知周元照、朱廷秀、王小天他们三个情形如何,他深深地为他们的命运担心。可又不知自己的命运会怎样?他心里很清楚,他,包括军校一些同学并不明白共产地和国民党之间的利害关系,只知道来报考黄埔军校,为的是报效祖国,就像萧教官讲的:“为革命要不怕抛头颅洒热血……成天讲革命,更不知热血洒往何处,就无缘无故地被人家革掉了命,到头来,还不知谁革谁的命!”他刚进军校不几天,就有个孙文主义学会的学生来找他,问他是参加共产党还是参加国民党。他问是自愿还是命令呢。那人说,当然是自愿。既然是自愿的,就容我好好想想。幸亏他当时没表态,不然的话,也许现在情形更坏。他后悔不该来报考这个黄埔军校,要不然他断不会受这种洋罪!如果自己真是共产党,逮就逮了杀就杀了,也不冤枉,可他进黄埔以来,只在政治课上,听萧教官讲过几堂苏联十月革命什么的,从那天才知道共产党这个名同,他也不晓得谁是共产党谁是国民党,前些时候才知道李排长和萧教官是共产党,可他们跑的跑了,抓的抓了,还在这些学生中间查个什么劲呢!我赵蔼如不是共产党,
也不知其他哪个是共产党,即使被送上了断头台,也不能丧天良把共产党的帽子随随便便扣在别人头上,要是那样,他赵蔼如还有点人性吗!当然对于章玉楠、刘大虎这两个害群之马,另当别论。
赵蔼如整天独自一人在屋里苦苦思索着,也想不出来什么头绪,没事便倒在铺上睡大觉。好在这几天,除了一日三餐能见到门岗的人影,其他时间根本没人来管他,落个清闲自在。没事,便瞅瞅墙上已经发黄的报纸上的内容,倒也开开心心,连睡觉也睡得十分踏实。
一大早,已消失几月的起床号又响了起来,赵蔼如精神为之一振,他迅速穿好衣服,心扑通扑通地老是跳个不亭,他猜不透,军校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是福是祸。
他心中又重新点燃一线希望。他在等待着,期望着,盼着一种振奋人心的消息,或者与他有关的好消息。
开早饭的时候,门岗捎来一封信,那是乡下他的那个秀才大哥写来的。他顾不得吃饭,忙撕开那封盼之又盼地走了一个来月的信。他稳了稳一颗激动的心,然后这才看信:
蔼如吾弟:
汝离家一载有余,不知生死,思念之切,寝食难安。春暖花开时,余常去淮河堤岸觅汝,沮丧而归。寒冬腊月,常记汝的冷暖,火炉也暖不热患兄之心也。汝频繁挥尽田宅,叹汝辜负了父母的教诲,余之过也。汝如今有了报效国家的时机,切莫坐失良机,要把握好自己…汝虽从戎,四书五经还应早晚实习之,谨记。再之,想问题要思之再三,做事情要慎之再慎,常思过,常自勉,切不可妄为。要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成为国之栋梁,荣宗耀祖,此乃赵门之大幸也……汝妻满月女很凄苦,常常对天叹息,对烛拭泪,知汝音信,笑跃脸颊,汝可予家书一封,安其心,慰其身,适时可来家探视之,以消远念。
患兄亲笔,民国十六年十月十日赵蔼如读完信,不由潜然泪下。他轻轻推开窗户,望着窗外那一方天地,想着眼下自己的处境,不觉黯然神伤。他真想蒙头大哭一场……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只昕见有人喊:
“赵蔼如,团长叫你去。”
赵蔼如猛地一下僵住了,顿时感到脸上的泪水是那样的凉。
十三
赵蔼如战战兢兢地推开了团长郭大荣办公室的门,郭大荣正和一个陌生的白脸青年在说话,见赵蔼如进来,郭大荣指着那个白脸青年对赵蔼如说:
“这是你们的新排长郑中保,黄埔四期生。”赵蔼如急忙敬礼。郑中保起身搬了张凳子给赵蔼如。
“赵蔼如,从现在起你搬回排里去,回去收拾一下。”郭大荣话语平常,平常得如同一杯白开水。
“多谢团长。”赵蔼如站起身。
“还有,以后要要求上进,早日加入组织,为党国效力。在郑排长的教导下,苦练本领,成为我党一名合格的军人。”
“是,学生明白!”赵蔼如将胸脯一挺,打了个很标准的敬于礼。阳光坦然地在赵蔼如脚下照耀,他觉得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仔细欣赏过这么耐看的秋天的景色。他不知悲不知喜地呆呆地仰头望着变化多端的天穹,长叹一声,泪便涌上眼眶。绵绵秋风轻轻地抚摸着他木木的脸,不多时便将凉凉的泪扇了出来。
七八个同学从远处跑过来,见到赵蔼如,不容分说,架起他的胳膊就往宿舍跑。
宿舍里,全排的同学都在,等赵蔼如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元照兄!”赵蔼如抢前几步,一把抱住了周元照的肩膀。然后又猛地推开周元照,揉揉自己的眼,“我没看错吧?”
“不错,是我。蔼如!”周元照整整衣襟,脸上露出疲惫的一笑。
元照兄……”赵蔼如只觉得嗓子里有口痰堵着,半天才又说,“你瘦多了!”
你也瘦了。”周元照感慨万千。“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比你早到半个钟点。”“你知道我的事?”
“刚才听其他学兄讲了。本来想去接你,他们说留给你一个惊喜,所以就……”
哎呀,赵蔼如,你眼里只有你的元照兄,也不问问人家朱廷秀小姐啦!”齐淑贞把笑眯眯的朱廷秀推到赵蔼如面前。
赵蔼如这才如梦方醒,上前握着朱廷秀的手:“朱廷秀,欢迎你平安归来!”
“谢谢。”泼辣的朱廷秀这会儿却变得腼腆起来。“是老天保佑!”程成一指上天。
“我们暗地不知祷告多少回了,终于感动了上苍!”肖雄双手合十。“有机会,我们得好好地祭拜一下老天。”赵蔼如说。
“赞成,赞成!”大家齐举手。“怎么没见王小天?”赵蔼如转脸问周元照。
“王小天受不了这种打击,在一次提审过后,上吊自杀了。”周元照将目光移向窗外。
“都是章玉楠、刘大虎这两个狗杂种害的,他逃脱不了老天的报应!”肖雄咬着牙说,将手指掰得“咯蹦咯蹦”地响。
“元照兄,这回没有事了吧?”赵蔼如转移了话题。“有事还能让我回来见各位学兄吗?给我和朱廷秀的结论是,‘查无实据’,所以放了我们。那些明摆着是共产党的以及受牵连的,或被严重怀疑的,除杀了之外,全部转到大石头监狱。”
屋里的气氛显得低沉,大家又说了一会儿闲话,都低头不语了。肖雄提议道:“周学兄,朱廷秀小姐,还有赵学兄都平安回来了,咱们不能干坐着,应该好好地庆贺庆贺!”
“对,应该好好地庆贺庆贺!”众人齐声附和。
“只可惜没有酒!”程成摊着两手。“我们以茶代酒。”齐淑贞说。
“酒来我准备。”新排长郑中保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门口。“不过,只能喝甜酒。”
大家随即喊道:“甜酒万岁,新排长万岁!”
十四
一声尖厉的枪声划破寂静的燕塘。这是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一日午夜。周元照第一个从床上坐起来,他弄不清这声枪响是哨兵的枪走了火还是他做的噩梦。
接着又响起几声杂乱的枪声。他这才迅速穿衣,边穿边喊:“大家快起来,有情况!”
也没人敢开灯,全屋的人都在摸索着穿衣找枪,然后慌张向门外跑。这时,排长郑中保提着盒子枪已到房门口,他低声命令道:“情况不明,不要慌,把子弹压上。”
今夜这时候站岗的是程成,不一会儿,只见他气喘吁吁提着枪向这边跑来。
“什么地方打枪?”郑中保低声问。
“报、报、报告排长。”程成紧张得有些口吃,“好多人都、都、都有枪,把营房大门给占了,好像是正规部队!”
“上头有什么命令没有?”“连部已请示了团部,还没有消息。”
郑中保向营房大门看了看,然后说:“跟我来。”大家都学排长郑中保的样子,猫着腰,朝大门口靠近。
这时,只昕营房大门口枪声传来,趁着亮光,见许多武装整齐的士兵端着枪向大门里涌。
郑中保喊一声:“卧倒!”随即他手中的盒子枪响了。“封死大门,打!”他大声喊。
虽说经历了几回实弹演习,但真正的战斗还没经过一仗。
赵蔼如找了块地势刚刚卧倒,还没顺好枪,只昕他身下肖雄恶狠狠地骂:“是哪个狗日的瞎了狗眼?”
赵蔼如就地一滚,顶好枪,拉动枪栓,压上子弹,刚想扣动扳机,可他勾扳机的中指就是使不上劲,两条腿不住地颤抖,上下牙也随着打战,仿佛是三九天光着屁股跳进冰窟窿里一般。他咬住嘴唇,然后将全身的力气都使在扣扳机的手指上,不知是他的枪响,还是他身旁肖雄的枪响,他感觉两耳被震得什么也听不见了,心口窝仿佛有几只打铁大锤在抡。
从淡淡的天色中,他看见另一旁沉着放枪的齐版贞和朱廷秀,不由血往脑门涌,暗骂自己熊包。
枪声紧了,不知是谁中了枪,郑中保令人将受伤者送下去,又命令程成去团部报告,然后带领大家撤到房顶。
全排的人刚刚上了房顶,只听营房大门口有人在铁皮筒里喊话:“黄埔弟兄们,我们是国民革命军第四教导团,奉命来这儿借点武器弹药,并不想和你们打,更不想伤害你们的性命……我们在张太雷、叶挺和叶剑英等领导下,举行武装起义,建立广州苏维埃政府。黄埔弟兄们,请你们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
接着,又换另一个人喊话:
“黄埔同学们,我是黄埔军校特务营营长吴展,我希望你们能认清形势,参加这一革命行动……四·一二,蒋介石在上海屠杀了许许多多共产党员和爱国志士,四·一五,李济深又在广州和蒋介石一唱一和,比着杀害共产党人,我们黄埔军校中不是也有许多共产党人和同学被逮捕被杀害吗?
……只有两党团结一致,才能打倒帝国主义,才能实现民族独立,凡是分裂国共两党的人都是我们的敌人!同学们,请参加我们的战斗吧,参加起义军的队伍,打倒蒋介石,打倒李济深,打倒反动军阀,建立新中国……”
“让他们搬运吧。”郑中保命令道:“下房。”大家稀里哗啦下了房,集中到营房里。
“我去门口和他们谈判,你们在这里待命。”郑中保说完,把枪捅进怀里,消失在拂晓之中。
这时,程成气喘吁吁闯进了门。“上头有什么命令?”众人围上去问。
程成缓过一口气:“团长命令,拼死抵抗,他马上带人来增援。排长呢?”
“排长去门口了。”齐淑贞回答。“那不太危险了吗?”
“去交涉事情,放心吧。”朱廷秀边擦枪边说。
“他妈的,蒋介石和李济深两人合穿一条裤子,都不是个好玩意,我们不如索性和起义军一块干算了。”肖雄愤愤地说。
“我同意!”朱廷秀将枪举过了头。“我也同意!”齐淑贞也把枪举起来。
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周元照身上。周元照望着眼前这一双双信任的目光,沉思半晌,然后说道:
“与其在这一滩死水里苟且偷生,还不如去迎接红色的黎明!”“对,迎接红色的黎明!”赵蔼如振臂高呼。
周元照又说:“人各有志,愿意参加起义军的就去,不愿意参加的,我们也不勉强。”
突然,营房大门口枪声大作,大家正在疑惑,只见团长郭大荣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说:“一排一排一排,妈了巴子,一个个都死光了吗?”
“团长,我们还活着。”程成半开玩笑地站了起来。“你们郑排长呢?”
没人作声。
“我问你们的郑排长呢?”郭大荣从腰间拔出手枪,“怎么,他阵亡了?”“…”
“你们他妈的怎么全都哑巴了!”郭大荣声嘶力竭地骂道,然后气急败坏地用手一指赵蔼如,“我命令你,带领全排人去保护弹药库,其他各连都已向营房大门口运动,起义军不会坚持多久,你们千万千万要给我守住弹药库……执行命令!”
外头枪声更猛了,间或还有手榴弹的爆炸声。
“你们怎么不动?想违抗我的命令吗?”郭大荣面对脸前那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有些胆怯。但他没忘记自己的身份,朝天放了两枪,“你们想造反吗?”
“郭团长,这个军校我们不准备再上了!”赵蔼如上前一步说。
“混蛋,我枪毙了你!”郭大荣气得浑身直抖,朝赵蔼如抬起了枪口。正在这时,周元照一个箭步上前,用身体挡住了赵蔼如。
只听两声枪响,周元照一声没喊出来,便躺倒在赵蔼如的怀里。
肖雄、朱廷秀、齐淑贞等人一个个的眼睛都红了,一步一步向郭大荣逼去。
郭大荣感到情况不妙,转身便向门外跑。
赵蔼如提枪追至门口,端平枪,瞄准了郭大荣的后心窝,而后扣动了扳机当。随当着一声清脆的枪响,只见郭大荣朝前晃了几晃,又向后晃了几晃,一头扑倒在地……
“同学们!”赵需如睁着猩红的眼睛,说:“我们参加起义的队伍吧!”朱廷秀将于中的枪举过头顶,说:“对,参加起义的队伍!”其余的同学也都齐声附和着喊:“参加起义的队伍!”
说着,大家欢呼雀跃着,向营房大门口跑去……
此时,天光大亮,初升的太阳将冬天染得一片灿烂;微风中,香气袭人,广州城,醉了。一同醉了的还有那支年轻的新生的革命队伍……
(原载《佛山文艺》199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