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许巍和魏岭生在楼下黯然无语,相对而坐的时候,楼上许悠然的病房里,悠然在母亲含着鼓励也带着期盼的目光下,轻轻翻开了那本纪念相册。
那些略略发黄的照片和纸张,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脸庞,那些或龙飞凤舞或工整娟秀的字迹,让许悠然仿佛一下子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滑落到那个不属于她的年代里。
照片上那些年轻的容颜,那么亲切又那么遥远,他们在照片上那样快乐地笑着,仿佛一直在光阴的深处静静地等待着,二十年来从未离开。
记忆中的那一天,应该毕业离校之前一个很热的日子,毕业答辩已经结束了,分配方案也已经宣布过了,第二天就要在学校大礼堂举行毕业典礼,离校的日子已在眼前。学生们都已经开始收拾行囊,离别的情绪浓浓地弥漫在毕业生们的心里。
这些日子,就算是女生宿舍里,也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整洁,屋里的杂物都乱七八糟地扔着,每个人都在收拾着自己要带走的和要扔下的东西。
傍晚的时候,19舍309的宿舍里,几个女孩儿,正趴在宿舍中间的一张大桌子上给男生们的毕业纪念册上写留言,桌上放着厚厚的两摞,这几天,写留言是件最重要的事情。系里男生们的毕业纪念册都是一摞一摞地送过来的,在女生们的各个宿舍里传着写。女生们的册子也一样,也是成摞地送到了男生宿舍那边。
罗砚成的册子,路雪轻已经写过了。她拿到他的毕业纪念册时,是犹豫再三,才写上的。她没有贴自己的照片,只是在那一页工工整整地写上了心里的话。
“罗砚成,感谢命运,让我在最美的年华里遇到过你。毕业一别,再见何期。衷心的祝福你,在这一生里,幸福安宁!快乐永远!路雪轻。”
“谢春茗!”楼下忽然传来丁原的声音。
“来啦!”离窗户最近的谢春茗,一边答应着,一边跑过去推开了窗户,探出头往下看着。
“下来,你们的纪念册写完了,你下来抱上去,”丁原喊到,“我们的那些,有多少写完的,给拿下来。每个人都写了才算啊!”
很快,谢春茗回来了,抱着高高的一摞册子,“咣当”一声放在桌子上。
“来,把咱宿舍的挑出来,别的屋的我给送过去。”谢春茗边说着,边麻利的一本本翻着,“雪轻,你的!”谢春茗说着,把路雪轻的毕业纪念册递了过来。
自从跟罗砚成分了手,路雪轻知道,系里尤其是班上的同学,对自己的看法,是不言而喻的。他们从未说当面说过什么,但从那以后,似乎所有的同学都一直跟自己保持着礼貌的疏远。毕业之际,各奔东西,还有谁会对自己有哪怕一丝的留恋不舍呢?还有谁会真心的送上一份祝福呢?不会的,不会了。所以,自己的毕业纪念册,有谁会真的认真写呢?或许,都没有几个人会写吧。尤其是罗砚成,他绝不会给自己留下只言片语。
这么想着,路雪轻慢慢地翻开了手里的纪念册。让她意外的是,纪念册竟然已经写得满满的!每一页都写了,每一页都有同学贴了照片,并在照片旁边写下了给她的留言。
“雪轻,毕业之际,衷心的祝福你一生幸福快乐!”
“雪轻,一直认为,你是最善良温柔的女子。祝你在今后的生活里,快乐平安!幸福如意!”
“人生的路很长,路雪轻,愿你今后的路,平平坦坦,顺顺利利!”
“相识四年,即将离别,路雪轻,祝你一生平安!”
……
路雪轻的心,被一股突然涌来的惊喜和温暖包围了,脸上泛起了一抹发自肺腑的快乐笑容。
原来,还会有人祝福我,四年同窗的情谊真的还在。路雪轻想着,心里涌起一种久违了的幸福感觉。
罗砚成的照片是在路雪轻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随着这一页的翻开,路雪轻心里不禁猛地一惊,心脏随即开始狂跳了起来。
照片的旁边还有简短的留言,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
“路雪轻,祝你幸福!罗砚成。”
照片是在教学区里的实验楼前面照的,那是有一年冬天,下大雪的时候,路雪轻给拍的。照片上的罗砚成扶着旁边一个大雪人的脑袋,一脸得意的笑容。那雪人,是他们俩花了好长时间堆起来的。
路雪轻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汩汩而下。来不及思索,来不及掩饰,眼泪无法阻止的汹涌而来。路雪轻合起了纪念册,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低下头泣不成声。
当记忆走到这里的时候,许悠然如当年的路雪轻一样合起了那本纪念册,把它再一次紧紧地抱着,泪如雨下。
何清仪一直仔细地观察着女儿,敏锐地捕捉着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和眼中的每个神色。当女儿合起相册,泪流满面的时候,她并没有劝她,也没有惊动她,只是静静地坐她旁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何清仪明白,有些眼泪是必须要流淌出来的,不然积在心里,心就会总是泡在泪水里。哭过了,心才会敞亮。
“孩子,哭一会儿吧,”何清仪站起身,面对着女儿,把她揽进怀里,“我知道你心里有太多的苦,知道你心里有太深的委屈。我还知道,这些天,你惊慌失措不知道眼下该怎么办,你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不堪重负……放心吧,孩子,有爸爸妈妈在,有很多的爱你的人都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相信我!”
那一刻,许悠然在母亲温的怀抱里,失声痛哭……
当许巍和魏岭生从楼下上来的时候,许悠然的情绪,已经平静了很多。她正抱着那本纪念册坐在床头,何清仪刚刚打了热水,给她擦了脸。她安静地坐在那儿,脸色苍白,眼睛明亮而宁静。看见他们进来的时候,她的嘴角轻轻扬起,给了父亲和魏岭生一个温婉平静的微笑。
“凌越呢?”她轻声地问道:“他……怎么……没有回来?你们……别怪他。”
“哦,他系里有些事情,打电话让他回去了,”许巍走过去,摸了摸女儿的头,“放心吧,他还是个孩子,我明白他的心思。另外,他也有他的道理,我……还是能理解他的。”
许悠然的目光缓缓地移到了魏岭生的脸上,眼睛里掠过一丝忧伤,“谢谢……你……还保存着它。”她一眼不眨地看着魏岭生,低声说道。
“它……它是……雪轻的心爱之物,她走了,东西我会替她收好。”魏岭生小心翼翼地仔细看着许悠然的表情,又小心地说道:“你跟她,一定有些难解的缘分。你现在,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她的人,所以,你一定知道,她希望你平安和快乐。”
许悠然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水雾,“是的,我知道。”她垂下眸子,轻声地说。
凌越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环城公园里的护城河边上,身后是古老的明代城墙,眼前是清澈的护城河水,再远处是车流如织的环城路。凌越觉得自己好像坐在历史与现代交汇的地方,就像此时的许悠然,踯躅在那个往昔的故事和现在的生活之间。
26岁的小伙子,心乱如麻地想着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眼下这一场匪夷所思的变故,他无法理解,也无法面对,而且无处求援。他明白,关于悠然的一切,他不能告诉任何人,他只能自己一个人去思索,一个人去理清思绪,一个人去面对眼前这一切莫名其妙的状况。可是,眼下这一团乱麻的思绪,如何能理得清呢?
他一直是多么爱善良可爱的悠然,他是多想陪着她,爱着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地守护着她。她的心脏不知道何时就会突然停止跳动,她的身体不堪孕育的重负无法生育子女,她的人生注定无法完满无憾甚至于无法长久,这些他何尝不知道,他何尝没有在夜深人静的晚上独自纠结着、犹豫着、遗憾着,但他终究放不下,放不下心里对悠然的那份感情。这一生,他必须跟许悠然在一起,舍弃一切也要跟她在一起,如此,他的人生就算没有遗憾。
可是,现在怎么办?许悠然变了,慢慢的变成另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在内心里跟他差着一个时代、跟他差着二十年光阴的另一个女人。她的父母接受她的变化,因为无论她的内心怎样变化,她终究是与他们血脉相连的亲生女儿。魏岭生接受她的变化,因为正是由于她的变化,他才仿佛与当年心爱的人隔世重逢。
凌越坐地那里,惆怅地长叹了一声,把头埋在自己的两膝之间。是的,只有他是无法接受她的变化的,因为,她变了,就意味着他将要失去她。
西安的夏天,雷雨说来就来了,刚才也不过是阴了天而已,这一转眼就忽然狂风大作,紧跟着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一来。闪电划破天空,雷声轰隆隆地在头顶响过。
环城公园里的人,都忙不迭的四散逃开躲雨。只有凌越,纹丝不动地坐着,茫然地看着万千雨滴打碎了护城河刚才还如镜面般平静的水面。
淋吧,淋吧,让雨水把一身的烦恼冲干净吧。凌越想着,扬起头,让雨水冲在脸上。
“嗨!小伙子!干什么呢?!”突然,有人在他身后喊着。
凌越寻声望去,护城河堤上站了五、六个人,正向他这边看着。
“怎么啦?你一个人在这干啥?赶紧回家吧!”又有人冲他喊道。
凌越明白,一定是被误会了。他在这里坐了很久了,几位好心的人,恐怕是以为他要寻短见吧。大雨滂沱中,被几个陌生的人关注和守护着,凌越的心里涌起一股热乎乎的感动。
“没事,谢谢啦!我刚是看雨呢,忘了躲雨听。”凌越说着,边顺着台阶上了堤坝。
那五、六个人依然没有散,看着凌越上来,其中有个老大爷,还是不放心地拍拍凌越的肩说道:“小伙子,赶紧回家吧。有啥事都别犯愁,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凌越没有解释,跟几个好心的人道过谢,就在大雨中匆匆跑了。是的,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他一定有办法面对眼前的一切。奔跑在大雨中的凌越,忽然觉得心里有了些莫名的力量。
魏岭生也是在大雨中回的家,一路上雨大得好像车上的雨刮器都刮不过来了,路上的积水也迅速深了起来,车开在路上,就像是船开在水里一样。好不容易到了家的时候,瓢泼大雨倒骤然停了,尽管天色阴暗,但远处的天空,还是露出了一抹夕阳的颜色。
刚才在医院里,许悠然的情绪平静了许多,也正常了许多,好像心情也轻松了一些,还告诉何清仪她晚上想吃点儿什么。她安静而明亮的目光,着实让魏岭生心里踏实了不少。他边想着边往楼上走,连上楼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然而,就在他走到家门口,准备掏钥匙开门的时候,突然,他发现家门竟是被人打开了的!门是半掩着的!天色阴沉,楼道里光线很暗,那道黑乎乎的门缝后面,透出一股叵测的恐怖气息,直扑进魏岭生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