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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琳向往的生活是简单的:安安静静地教书,做学术,同时,享受音乐、舞蹈以及和冠群的二人世界。这就够了。这也是很多人在真正进入大学教师这个职业之前会有的想像。她原本以为,这里能帮助她实现这样的生活,但是,从现实来看,却正应了那句老话:树欲静而风不止。
刚入职的时候,程琳和胡冠群都收到了《本校青年教师绩效考核相关说明》。当时,他们粗略地看了几眼,并不认为上面的条条框框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然而,当学期进行了快一半,他们像被他们所教授的学生一样,收到期中评估的时候,才意识到情况并不像他们预想的那么乐观。
在新拿到手、还带着墨香的《青年教师绩效考核表(期中)》上,程琳和胡冠群的分数都不高(后来了解了一下,他们的绩效分数分别只排在相应院系的中游,程琳的排名还要更低一点,这让她觉得很委屈)。他们都没有选择通过多上课的方式来冲抵工作量,而且都有过被学生投诉的记录,于是,他们的教学评分只能处在中等。胡冠群申报的课题《西方现代绘画色彩语言表现形式的五种类型》因为与美术系另一位教授的申报课题《西方美术作品色彩鉴赏能力培养》发生了一定程度的重合,其结果就是,他的申报课题被取消了。胡冠群心里很不平,但是他初来乍到,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回头改弦更张,准备新的课题。好在他在学期开始的时候举办过一次个人作品展,这帮他拉回了不少分数。程琳的情况则要更差。本来,在尚未回国的时候,她很花了些时间,自费做了一个关于中国舞者在欧洲生存状态以及其间文化隔阂的田野调查,自认为很有一些发现,因此,上半学期,她雄心勃勃地把它整理了出来。孰料,论文是完成了,要发表在核心期刊上,却要交纳一笔不菲的所谓“版面费”。按照现下学术圈的不成文惯例,这笔费用可以事先提出申请,在论文发表以后由院系报销。程琳一早就向系里提出申请,却始终没有得到批复。
对大学青年教师群体来说,其工作收入在同年龄层次的横向比较上并不占优势。其未来前途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职称晋升。而影响职称晋升的关键就是论文和科研项目成果。程琳和胡冠群原本对此并不上心,这可以解读为自信,或者说是自视过高。现在,他们必须要正视它了,而且,是放到现实的环境里去重新衡量。尽管手上拿到的只是期中的绩效初评,不过,这个学期的不顺已经可以确定,如果再行拖延,只会让自己处在更加不利的境地。
程琳还是第一次因为自己的私事走进系主任赵国金的办公室。她是真抹不开,说话声也跟之前不一样,一点不理直气壮,磨叽了两遍才把事情说清楚了。
“哦,是那个事儿啊,我知道,但是系里也有自己的难处啊。”
程琳不明白难处指的是什么。就她了解到的,学院跟“中国新星潮”合作以后,光赞助费就拿了一大笔,音乐学系分到的肯定不会少吧。
“话是没错,但人家给钱也不是没有条件的。”赵国金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不过程琳觉得,他眼睛里是笑呵呵的。“他们会给予我们学院的师生更多的平台展示机会,相应地,我们也要在政策上多向他们倾斜。所以,从这个学年开始,学院会对老师申报的课题等等有一个评估,优先考虑那些对跟‘新星潮’有关的文化潮流和文化现象进行研究的项目,提供资金支持和补贴。”
“那除了这个部分以外的呢?总还有跟‘新星潮’没有关系的课题和研究吧?”
“没有了。”赵国金淡淡地说。
“没有了?”
“我是说,资金上面,暂时没有条件再考虑那部分的了。”
程琳吃了一惊:“你是说,大家都一窝蜂去写‘新星潮’了?”
“没办法,合作协议上都写明的,补贴的力度很大啊。”赵国金把手伸过桌子,轻轻拍了拍程琳的手背。程琳本能地缩了下手。“程老师,像你们这样的知识分子,有的时候不要太只专注于你们自己的小天地,要多跟现实接触,多了解了解政策、趋势,这样才能与时俱进,跟上这个时代嘛。”
程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忽然想到,这样的情况,其实早在一个多月以前,丁宗树不是就已经觉察到了吗?当时他走进冠群的办公室,大声说:“他们在收买这所学校!”“他们在把这所学校变成他们的据点,变成他们的发声筒!他们想用手里的钱来制订规则,哪怕是精神上的,艺术上的!”而当时的自己呢?当时她只把这些理解成是派系之争,只想远远地躲清静。她的反应恰恰印证了刻在美国波士顿屠杀犹太人纪念碑上的那句话:
“纳粹杀共产党时,我没有出声,因为我不是共产党员;接着他们迫害犹太人,我没有出声,因为我不是犹太人;然后他们杀工会成员,我没有出声,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后来他们迫害天主教徒,我没有出声,因为我是新教徒;最后当他们开始对付我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能站出来为我发声了。”
“而且,接下来院系还会有一系列的改革措施。”赵国金说。他似乎把程琳的沉默理解成为认同他的观点。“我们正在和娱宙公司合作,编写一系列反映新时代、反映当下最流行的大众文艺的教材……”
程琳发出了一声嗤笑:“你直接说‘新星潮’就好了。”
赵国金自顾自地说下去:“接下来,我们会把这些新教材补充到现在我们各个院系的教案上,作为授课内容的一部分。目前,它还处在试点阶段,文件很快就会下发,会有配套的学院政策扶持和资金补贴,力度都是相当大的。我们希望第一线的青年教师能够踊跃响应啊,哈哈。”
程琳想要嘲讽。这是她的第一反应。一直以来,她的幽默感都还不坏。不过,她及时刹住了车——她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走进这间办公室:她是来“乞讨”的,希望系里能够批准她报销在期刊上发表论文而需要支付的“版面费”。一整套潜规则的链条。而无论她愿不愿意,只要生活在这里,她就必须参与这个游戏。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能不能适应。”她说。然后,她起身走了出去。
“好好考虑一下吧。”赵国金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程琳往教学楼方向走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丁宗树从楼里走出来。
“丁教授!”
喊出声的时候她才意识到,现在,她真的很想见到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迫切。
他们并肩走了一段。程琳把刚才的事情跟丁宗树说了一遍,只略过了自己申请报销“版面费”的部分。她不想让自己的私事使得整件事偏离重心。
“‘新星潮’还真的把手越伸越长了。”丁宗树没有像程琳以为的那样,立刻冲冲大怒。
他们无声地走了一阵。
“如果只是单纯的商业行为,我还可以忍受。但是,我总有一种感觉。他们——我是说‘新星潮’背后的那些推手——没有那么简单。他们不仅仅是在推广一个真人秀节目……”
“他们是在推广一种文化。”
“可能更多。”丁宗树的口气让程琳感到奇怪。“他们现在在做的事情,已经超出了吸引观众,扩大影响,以及对自身文化品位的包装和洗白的范畴。”他认真考虑着措词。“它更像是在用某种方式控制这些人。”
“控制?”
“通过它的平台、影响力,还有资本。先是观众。现在扩大到学校。老师,学生。你们。”
一阵风吹过来。道路两旁的树飒飒作响。
程琳感觉到了寒冷。
“他们想干什么?”
“本来,我想等到……”丁宗树欲言又止。
“等到什么?”
丁宗树没有再说,他摇了摇手,转过了话题。
“这周五上午,校委会会召开一次会议。我把我这几个月来看到的、想到的做了一个总结,在会上发言。”他说。“这里面,有一部分人可能是利欲熏心,愿意吃新星潮那一套;但另外一些人可能只是被蒙蔽了,没有看到问题的症结所在。如果我能让这些人醒悟过来的话,情况说不定会有好转。总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丁宗树的人格魅力感染到了程琳。她已经郁闷了好一阵子,现在终于感觉到了昂扬的东西。
2
可惜,周五上午程琳有一节课要上。不然,她真想过去旁听一下丁宗树都在校委会上说了什么。
回到教师办公室的时候,她向同事打听校委会的情况。同事一脸茫然。
“你还对政治感兴趣呀?”对方用新的眼光重新打量程琳。
自打上学开始,程琳就不是一个政治动物。这很大程度上缘于,她很早就有了一个自己的世界,音乐、舞蹈……它们的存在帮她回避掉了许多纷扰,让她迄今为止的人生呈现出一种纯净的色调。不过现在,生平第一次,她对校委会这种东西产生了兴趣。
她借口去图书馆查资料,匆匆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主教学楼就在图书馆的边上。她记得丁宗树跟她说过,开会地点是在主教学楼五楼。
她到那里的时候,会议已经结束了。有几拨人分聚在走廊的不同角落说话。程琳看到了一个熟人,打了声招呼。
她没有见到丁宗树。
“丁教授呢?”
那人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古怪。
“他没来吗?”
“不是——他来了。不过,会议开始没多久他就被请出去了。”
“啊?”程琳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看到那个人了吗?”那人指了指站在走廊尽头,正在和校长等人相谈甚欢的女人。她样貌很美,不过程琳感觉到,她气质里有一种很冷酷的东西。
“她叫谭冰。是新星潮派来的代表。”
“但是这个是校委会呀,新星潮派代表来干嘛?”
那人“嗤”地一声笑。“她是作为为学校发展做出重大贡献的社会组织代表出席这个会议的,甚至可以说,这次会议本来就是以新星潮对我们院校的深度参与方式来作为中心议题。丁教授可能没有意识到,他的发言方向根本就是和会议预设的方向背道而驰,当然,也可能是他意识到了,但是仍然固执地要和他们对着干……”
“然后呢?”
“然后?”那个人重新把目光投向谭冰。“那个女人把他惹火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这么做,总之,我猜丁教授被她算计了,他发火骂了她,然后就被请出去了。不过我觉得,就算不是这样,丁教授也没有一点赢面。人家有钱,有实惠,丁教授有什么?一张嘴,和一些空洞的原则。仅此而已。”
谭冰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那人没有再说下去。谭冰走近的时候,他换上一副笑容,冲她点了点头。
那表情就像是……她才是这个场合里发号施令的那个人。程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