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从未走进陕北，而只从书本上得其大概的人来说，干旱的河床、焦枯的庄稼是陕北的符号。如果你和外地人聊天，说起陕北的森林，他们多半会瞪大眼睛：“怎么？陕北还有森林？”在很多人眼里，森林与陕北是无缘的，它的丰润与诗意都和陕北毫无共同之处。但是如果你进入劳山森林，你会发现陕北的内涵无比丰富。阅读陕北，需要深入它的每一个褶皱，正如阅读经典需要品味每一个细节。
还没有进入劳山，已是满眼绿色。朝任何一个地方看，都是夏日厚重的绿，绿得汪洋恣肆，绿得大气磅礴。仿佛满山满谷的绿多得盛不下，溢了出来，绿汪汪的流淌在川道上，一路迤逦着绿下去。川道里的树主要是毛头柳，陕北最常见的树，熟悉得像我们的邻家：常常打照面谁也不稀罕，但是有日子不见了，心里就像短个什么，细细想半天，哦，那谁谁谁出门去了，多时没见了。
毛头柳就象陕北人，大方、厚道，肯为别人着想。过去陕北人做饭烧柴，搭个牲口棚都少不了向它伸手，就是到地里劳作，累了也是靠在它的身边歇息。毛头柳也皮实，砍了又长，砍了又长，总是茂腾腾的。如今毛头柳再也不用帮着陕北人熬光景了，它们只是静静生长在川道河边，将一蓬蓬蓊蓊郁郁的绿装扮着大地。
我们进入森林中，正是雨后不久，林中小路并没有意料中的那么泥泞，森林的腐殖质踩上去柔软而有弹性，赭红、浅褐、钴黄的叶子铺在地上，看上去有一种充满自然气息的缤纷之美。偶尔有宿留于树叶上的雨滴落下来，滴在行人脸上，便觉得凉爽无比。树林里一片幽静，偶尔一声鸟鸣，更觉得凄清渺远，寂寞入骨。
劳山属于白于山系，白于山位于陕甘交界，是陕北最干旱、最苦焦的地方，劳山却是个异数。据说劳山森林源自于150多年前的一场劫难。19世纪中叶，一场骇人听闻的回汉冲突波及陕北，劳山一带成了无人区。多少年来寂寞自处，无人问津。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后，这里成了一片天然次生林……
劳山最常见的是小叶杨，高大秀頎的树干将细小的叶片高高举上蓝天。抬眼望去，雨后的蓝天与绿叶构成一幅充满中国气质的写意画。那些腐朽的树干上生出的木耳，恰如一只只小耳朵，在谛听山林的动静。蜿蜒的小路穿行于这翡翠的穹窿里，行走的人相互看看，笑了，人脸都映成了绿的。
树，只有在森林中才有作为树的尊严。它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油松、侧柏、大叶杨、小叶杨、杜梨、槭树、漆树、国槐、洋槐、椴树、白桦……不像在城里，它们没名没姓，总是被人随意摆弄。我经常看到庄重肃穆的松树、柏树要么在路边站岗，被灰尘搞得灰头土脸。要么脑袋被修剪成奇形怪状，还美其名曰“艺术”。
在森林里，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油松和侧柏颇具君子之风，总是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凝目这个世界，天风过处，涛声有如远方的虎啸，让人肃然起敬。青冈木是树中美男子，树形优美，器宇轩昂，粗大遒劲的枝干努力伸向天空，充满一种力量之美。在年复一年的岁月更迭中，他专注于一件事——将自己锻造成材。陕北人都知道青冈木材质特别好，适合做家具的底衬和腿，经得住重压又不变形。陕北人还喜欢称性格倔强的人为“冈木脑子”。虽微有贬义，正如一枚硬币的两面，另一种意思却是有定见，性格硬，不肯随大流。
白桦树总是那么含蓄隽永，耐人寻味。她是树中的贵族，在俄罗斯，她被当做国树。我赞同俄罗斯人的审美取向，看那匀称的树枝，笔直的树干，无不隐含一种温文尔雅之风。在劳山的绿色海洋中白桦树齐整洁白的树干闪现其间，活像一段抒情小夜曲的休止符，给寂静的森林平添了一股活泼之气。
有谁会想到，这一片罕有人迹的山林中竟会埋藏着一段香艳的故事，一个名叫薄姬的女子长眠于此。据说，历史上有名的风流皇帝隋炀帝曾到此巡幸，看见一女子在路边挖苦菜。虽是粗头乱服却掩饰不住天姿国色，于是纳为妃子，不想她却命薄早夭。人们都说这是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我不这么看，我觉得薄姬只是耽于声色的炀帝一次艳遇而已，与爱情无关。而她的早逝不也隐约透露出内心的悲伤？现在，她长眠于亭亭如盖的绿荫里，我想，这样也好，与山林为伍，餐风饮露也强如重楼严锁，寂寞老去。
不知什么时候，蝉鸣渐起，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一时间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蝉唱汹涌而来，像海浪似的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冲击耳膜。那么肆意坦率、无遮无拦，仿佛要趁着夏日的好时光尽情歌唱满心的喜悦。记得童年时期，我家门前有一棵老槐树，一到三伏天，蝉鸣如雷，好像近旁的蝉都聚集在这里举行歌友会，中午刚欲小憩片刻，蝉鸣轰然响起听得人发烦。如今，夏天再也听不到这自然之声，满耳都是汽车的轰鸣，手机的彩铃听得人心里长满了野草似的。不期然在这里却听到了童年的蝉唱，那么悦耳，恍然时光倒流，一下子回到了童年。
站在劳山最高处瞭望，眼界所及都是绿色，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深碧浅黛油绿苍翠，各种色调的绿混搭在一起，在风里翻飞涌动，萧然有声。山风吹来，感觉也被染成了绿色，轻轻拂过每一寸肌肤，甚至每一个汗孔都被它熨过，炎夏的溽热顿时冰消云散。
人说劳山的每一个季节都很美，我深信即使每一天，劳山的美也是不一样的，甚至从早到晚，朝晖夕阴都有不同的美。如果要领略它的美，不妨亲近它、走进它、细细品味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