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是否看过电视上有人开车飞越黄河的惊险镜头?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那英雄不过是开着小车居高临下地飞驰,凭着一股惯性,一下子从黄河上开了过去。而我——不是吹的,只要往车上一坐,眼一闭,不费吹灰之力,汽车就会从繁华的闹市上空飞腾而过,一直飞到没有人的地方才轻飘飘地落下。
你问我怎么会有这一手,那还得从我舅舅说起。
一
我舅舅,就是那个头上毛不多的矮胖子。他开的是一辆红色出租车。开始,我还真有点恨他:他每天傍晚都要把车开到我们学校门口,专接那个大款的儿子。据说,车是他们家包的。看到我,舅舅装作没看见。我知道,他是怕我乘他的车。我也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斜挎着书包,吹着口哨,沿着学校门前的林荫道慢悠悠地往前走。
那天,好像是星期一,他不知怎么心血来潮,见我出了校门,从车里探出脑袋直朝我招手,喊着:“李昂,李昂,快上车!”
哼,我才不稀罕他的破车呢!我使劲把头偏转过去,正想离开,舅舅跳下车,伸手拉住我,硬把我往车里塞。我便身不由己地上去了,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低着头,不停地咬着书包带。
等了一会儿,两个比我大的高年级的同学也上了车。舅舅把车门一带,踩了一下油门,汽车便像游鱼一样滑上了林荫道。
一眨眼,到了丁家桥十字路口。那是全市人流量最大的交通要道,正是下班时间,大车、小车、面包车、大客车,自行车——把几个路口堵得严严实实的。偏偏在这个时候,路当中出了交通事故,一辆大客车和一辆桑塔纳“亲热”了一下,“亲”出了毛病。警察叔叔既要处理事故,又要指挥交通,忙得团团转。谁知越忙越乱,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把事故现场包围起来,通往四个方向的各种车辆全被堵在路当中,进不得退不得,活活能把人急死。
舅舅的车跟在一辆大客车屁股后面,一动也不能动。那个比我高一头的高年级学生急得把手指头扳得嘎嘎响,一个劲地催快点快点。他得上飞机场去接从深圳回来的爸爸。
舅舅嘴上说“快了快了”,但就是动弹不得。我看到他一头是汗,几根头发被粘在汗漉漉的脑门上。这时,我的心里倒生出了对他的几分同情。
前面开始松动。大客车往前挪了一截,舅舅赶紧把车往前开上一段。
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路上还是水泄不通。坐在我后面的大个子让舅舅倒回去从环城公路上绕。舅舅拉开车门,回头张望,后面的车也是一辆跟一辆。舅舅叹了口气,把车门猛地一带,我的心也猛地一缩。看着他不停地用手在捋那几根头毛,知道他比谁都急。唉,舅舅活得真不容易啊!老天爷,快让舅舅的车过去吧!我在心里默念。
汽车一直没熄火,舅舅抱着方向盘,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冲剌的架势。
你说怪不怪,就在这刹那间,我觉得脑袋“嗡”的一下,接着,出租车两只前轮一抬,竟然离开地面,飞了起来。舅舅以为车子开动了,下意识地转动着方向盘,那车便直朝空中飞去。
出租车越过前面的车流向前飞。在掠过十字路口时,我看见先前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人们全都停止了争吵,个个仰脸望着这辆从空中飞过的红色出租车,像打愣了的鸡呆立在那里。
坐在我身后的两位吓得用手死死抓着椅背,我从反光镜里看见他们的脸色变得象死灰一样。我却开心到极点,一直希望爸爸让我到公园里去乘那架飞速转动的天车,他死活不干,这回,我终于让自己上了天。
还没等我高兴透,小车已经轻轻巧巧地落在另一条宽阔的马路边。
一切是那么的突然,突然得舅舅还来不及细想,只是连声说:“怪,真怪,这车怎么长了翅膀?”
隔窗,能看见许多人正在往这边跑,舅舅生怕车子再次被堵,油门一踩,加足马力,开起来就跑,一直把两个大款儿子送回家中。下车时,那个比我高一头的学生冲着舅舅把大拇指直晃:“不简单,不简单,你的车会飞了!”
舅舅一本正经:“我把车档挂在飞档上,它能不飞吗?”好像小车能飞起来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眨眨眼,问是怎么回事。舅舅也不吭气,把车开了好远才低声对我说,鬼才晓得是怎么回事。他还说,也许这车本来就有会飞的功能,只不过没开发出来罢了。说着耸耸肩,伸手把头上所剩无几的头发往后一捋,得意地笑了。
二
舅舅飞车的奇迹很快在这座不大也不小的城市中传扬开来,好多记者都跑来跟踪采访。舅舅感到出风头的机会到了,对着摄像机胡侃一通,一会儿说他本人具有一种超人的功能,只不过自己还没注意到,一会儿又说他在车上安装了一种世界上最先进的秘密装置,一时还不能向外公布,须严格保密。听得记者们一头雾水。有一位提出请他当场试试,开始舅舅不干,经不住人家死磨硬缠,只好把车开到丁家桥十字路口。恰巧,也是跟上回一样的高峰期。无论舅舅怎么捣鼓,那车还是纹丝不动地趴在那里。记者再三追问,他吱吱唔唔。问急了,他把油门一踩,汽车“呼”地一下开了出去,差点撞上前面的大树。正在树下等车的一位老人狠狠地冲了他一句:“你吃错药啦!”
舅舅眼珠一转,忽然想到了我,把脑门一拍,心想,莫不是门道儿在我那大外甥身上?
记者们不欢而散。
舅舅把车开到学校找到我,满脸堆笑地请我上车。我也没推托,跟车到了十字路口。车刚停,我把眼一闭,心里念着:“飞过去吧,飞过去就好了!”
说来也怪,就在我的这种想法刚刚露头时,舅舅的车真的飞了起来,越过前面的车辆,掠过十字路口,稳稳当当地落在那天降落的地方。
舅舅激动地在我肩上一拍:“哎呀,原来是你在作怪!”
我说我什么怪也没作,反正坐在车上,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脑子里使劲一想,车子就上天了。
“那好,以后咱俩就绑在一起啦!”舅舅像孩子一样眉飞色舞。
当晚,他找到我妈——他的姐姐,提出让我退学,跟他一起跑车,每月三两千不在话下。我妈是个见钱心花怒放的人,听得嘴巴咧成了荷花。还没等她想出来怎样回答,躺在里屋的爸爸大声说:“开什么玩笑!孩子正在念书的时候,不能把他往邪路上领!”
爸爸几年前在厂里出工伤摔断了腿,一直躺在家里。他这辈子尝尽了没有文化的苦,想叫儿子不念书,那真比割他的肉还难。舅舅躬腰钻进里间,一屁股坐在爸爸床边,两眼盯着爸爸,低声哀求:“姐夫,让孩子去吧。这年头,谁不晓得先捞些实惠再说,万一将来……”他见爸爸不理他,往前凑了凑,“我看出来了,李昂这孩子一身都是特别功能。这种人,一亿个人里才会出一个。听说,要不抓紧时间开发,几个月一过,所有的功能全都会泡汤。我看不如……”
“住口!”爸爸来火了,把床一拍,“儿子是我的,关你屁事!”
舅舅被冲得一鼻子灰,连声喏喏地退到门外。妈妈送他走的时候,他瞟了一眼爸爸的房门,小声咕噜:“哼,孩子是他的?还有我们家一半呢。”
当时,我正在另一间屋里做作业,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我听出来了,妈妈是打心眼里想让我去。我呢,当然也愿意出去闯闯。你想想,天天背着个大书包,风里来雨里去,加减乘除,ABCD,图什么?还不是图多学点本事,将来赚大钱。我现在已经有本事了,能赚钱了,干吗还跟自己过不去!正如舅舅所说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与其成天坐在教室里啃书,不如往小车里一坐,眼一闭,让奇迹马上发生。奇迹一发生,钞票就会源源不断地飞进口袋,飞到妈妈手中。用这些钱为爸爸买些好吃的,让他补补身子,也算是尽了儿子的一片孝心。
至于念书嘛,以后的机会多得是。人家才十三岁,怕什么!等成了小老板再念也不迟。到那时,才不进那个破学校呢,有了钱,日本、美国、英国,全世界哪儿不能去!硕士、博士——想要什么,甩几个钱不就全来了吗!唏!
这种想法占据我的脑海之后,我就再也别指望心安下来了。但为了照顾爸爸的情绪,每天我依然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其实,我只听完一节课就往外跑。因为舅舅在路上等我,我必须跟他跑几次车,先让瘪塌塌的口袋鼓起来再说。
三
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随着我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那隐藏在身上的绝招越来越不灵了。有好几次,我把脑袋想得生疼,汽车就是不肯往上飞,气得舅舅直拿眼瞪我。有一次,那个准备出大价钱的乘客气得拉开车门就跑,说我是骗子,这么小就学会骗人长大怎么得了!羞得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回家跟妈妈一说,她只得安慰我:“那你赶快把心思用到书本上呀。”
谈何容易!等我再强迫自己把目光转到书上时,一颗躁动的心怎么也别想安静。两只耳朵也像通了一样,这边进那边出,老师说的一句也记不得。一走神儿,两眼就想往窗外瞟,仿佛又坐在舅舅的车上,跟着车飞上了天空,钻进了白云,车一开到了南天门……“李昂,你又在想什么?”
老师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大声说:“老师,请上车吧!”
教室里哄堂大笑。
我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整整一个学期,我什么也没学到。期终考试,门门都挂了红灯,不得已,只得留一级。就这样,那些讨厌的记者还是缠着我不放,除了本地的,连外地的也来了。他们或钻进家里跟踪,要么拦在路上采访,还有的跑到学校给我摄像。看到老师和同学们不屑一顾的样子,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滋味。
我想,全世界大概都知道我的大名了。
有什么好吹的呢?难道他们不知道,我现在又回到普通人行列里来啦。我再三解释,他们谁也不听,说我谦虚,谦虚过度就是骄傲。嗨,我能傲得起来吗!
这以后,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差点把我的魂都吓掉了。
四
那天,舅舅又把我接到车上,我说我会让你失望的。舅舅说再试试,说不定还有潜力可挖哩。刚坐稳,听见有人在拍车门:“快,开门,快开门!”
舅舅伸手把门打开。我一看,门外站着三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每人提着一只密码箱,打头的还戴着墨镜。见到我,他把墨镜摘下,伸头朝我仔细看了看说:“对对对,就是他,就是他!”他一挥手,另外两个跟着上了车,三人并排坐在后面的位子上。刚坐定,墨镜忽然掏出一把手枪,顶住舅舅的后脑勺,叫他快开车。舅舅不敢不开。
到了十字路口,又是塞车。墨镜把枪口转向我:“快,让车飞上天,飞呀!”
我隐约听见后面传来阵阵警车的呼啸。我的心猛地一缩,糟糕,碰上歹徒了!他们手里的箱子不是从银行里抢的就是从百货公司——坏蛋,别说我现在没本事了,就是能让车子飞,也不……“妈的,怎么还不飞呀,快飞!”
冰凉的枪口在我的后脑勺上一点,我就势往后一仰,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淡淡说了声:“真对不起,我的成绩不好——”
“成绩不好跟飞有屁关系!”声音不大,却恶狠狠的。
“少啰嗦,快飞!”
后脑勺又被捣了一下,疼得钻心。舅舅怕我吃亏,说:“别,别,他还是个孩子!”
戴墨镜的又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整个身子像腾云驾雾一样。飞吧,让车飞起来吧。就在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时,我感到车子在打颤,忽噜一下,真的飞了起来,越过前面的人流,飞过十字路口,一直朝前飞去。舅舅下意识地把紧了方向盘,让车一个劲地往前飞。我心里清楚,舅舅这会儿也不知把车往哪开,反正天上没汽车,又没飞机,没有任何阻挡,开到哪是哪,只要不飞到外国就行。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街上行人多得像水泡,看到我们的飞车,骑车的慌忙下车,走路的停下了脚步,人们纷纷抬起头,望着这辆红色出租车在头顶上飞,还发出一声声惊叹:“天哪,它又飞起来了!”“不像是汽车,像是飞碟,外星人!”
小车在空中转了一圈,一个急转弯后向西飞去。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记不得。好像只有一个念头,让车飞到市公安局就好了。也可能就是这个念头在起作用。十分钟后,舅舅的小车便真的落在市公安局的大院里。
舅舅没来过这里,不知是什么地方,正在他茫然四顾时,几个警察朝这边围了过来,看到那一枚枚亮闪闪的帽徽,舅舅长长地吁了口气。
坐在后面的三个家伙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全瘫倒了。
一个小时后,记者们又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现场。他们几乎个个认得我。当一只只话筒伸到我的嘴边时,我听见有人在问:“不是说你的成绩下降了,那种功能也都消失了吗?怎么又回到了身上?”
我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回答。
舅舅突然冒出一句:“成绩再下降,做人的良知还在呀!”
不知记者们可听懂了他的话,反正我似懂非懂。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