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不过来,无论如何,他是翻不过来了。
他叫甲克,是一只大海龟。天亮前,他和他的朋友乙克、丙克趁涨潮来到岸边的沙滩上溜达。没赶上退潮,便留在这里。正在他们不知所措时,一个大胡子走过来,伸手把他翻了个身;往前走几步,碰上了正在发呆的乙克和丙克,同样把他们翻了个四脚朝天,然后扬长而去。
甲克知道,要不了多少时候,大胡子就会开着汽船,折回头,把他们一一收拾到船上,再运到很远的地方去卖掉,做成肉罐头,赚大钱。
也怪爹妈,怎么给了他这么一个笨重的身子,连壳带肉四五十千克,四条腿却瘦得可怜。在水里倒不觉得,上岸怎么爬也爬不快,还把肚皮磨得锃亮。他真担心有一天肚子会被磨穿。
甲克把四条腿伸直,使劲往一边拨拉,可脚尖怎么也挨不到实处,在空中划了无数下,一点用也没有。他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
太阳跳出了海面,把火辣辣的光芒射在沙滩上。他直担心,就这样把肚皮裸露在阳光下,不要半天小命就没有了。
腿不行,用脖子。他把颈脖伸得长长的,用后脑勺使劲往地上顶,连顶几次,笨重的身子还是纹丝不动。
“甲克,还认识我吗?”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侧过脑袋用眼角一瞟,是一条深灰色的蜥蜴。他并不认识他呀!
“我还没感谢你呢。”灰蜥蜴说,“你忘啦,上回我们搬家,是你为我们开路——”
呵,想起来了,那是半年以前的一天,他到海滩上散步,正碰上一群蜥蜴肩挑手提在忙着搬家。一路上沟沟坎坎,不好走,是他用巨大的身体为他们碾出了一条平坦的大道。“可那是无意呀!”他说。
“不管有意无意,反正你帮助过我。”灰蜥蜴兜着甲克转了一圈,“现在,轮到我来帮助你啦!”
说完,灰蜥蜴不见了,不一会,就听见一阵沙沙声在甲克身前身后响起。甲克定神一看,来了成百上千条蜥蜴,有长有短,有胖有瘦,他们迅速排成一排,呼哟嘿呀地把他往一边推。甲克的脑袋是倒过来的,眼睛里的一切东西也是倒着的,他看见蜥蜴们正全力以赴地把他往上拱,也屏足气,就着那股劲把身体一抬。起来了,终于起来了。他感觉到左边的两条腿已挨到了实处。使他伤心的是,左边地势太高,不容易翻过来。焦急中,能听见蜥蜴们的喘息,听见沙子被踩得吱吱乱响。
就在他的身体呈90度时,“轰”的一声,又重重地倒下了,倒得比原来还彻底。就在倒下的瞬间,他听见蜥蜴们在大喊“快跑”。
所有的蜥蜴都跑了。只见灰蜥蜴站在离他不远的一座沙丘上,挥着胳膊又蹦又叫:“棍棍!棍棍!快出来!”几个蜥蜴正弯着腰朝他身子底下瞅。糟糕,肯定是一个叫棍棍的小蜥蜴被他压住了。他咬着牙,用劲把身子朝一边挪,挪了半天,才露出一截小尾巴。灰蜥蜴上前抓起尾巴就拉,没拉两下,“叭!”断了。
他感到一个生命在他的身下蠕动,过了一会儿,便没有动静了。
四下一片啜泣,是蜥蜴们在为他们的伙伴流泪。
甲克的心像刀绞似的难受。他将脑袋重新抬起,想看看乙克、丙克在哪里,请他们来帮一把。看见了,在不远处的一座沙丘下,丙克还是一动也不动地仰在那里。甲克的心猛地一沉,难道——他大叫几声,丙克醒了,说他已想尽了办法,一点用处也没有,只好仰在这里,听天由命。甲克问他,大胡子来了怎么办?他说他相信命,命里注定,能回去就回去,不能回去死在这里拉倒。反正他已活了503岁,值了。甲克问他可看见乙克了,话音刚落就听见乙克在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瞅了半天,眼都酸了,才发现乙克把自己埋进了一大堆砂石里。那是他花了吃奶的力气用脊背歪出的沙窝子。甲克感到这不是办法。等会大胡子一到,把沙往边上一掀,看你往哪儿跑!他想劝乙克另想办法。乙克说他的脑袋埋得有一尺深,万无一失。他叫甲克也试试。甲克不想束手待毙,他想靠自身的力量翻过来,回到大海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蜥蜴们全不见了。就在甲克仓皇四顾时,他们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抬着一条条海带回来了。那海带是被潮水送到沙滩上晒干的,雪白雪白,有很强的韧性。他想不透,拖这些破玩意儿来干什么?
就在旁边的一块空地上,蜥蜴们把海带一根根地并在一起,拧成麻花一样的绳子。啊,他们是想用这绳子把他拖起来。他感受到眼眶发湿,一滴豆大的泪珠从眼角直往下滚。
海带绳搓好了,灰蜥蜴叫他别动,把绳子一头牢牢系在甲克的后腿上,另一头抓在他们的手中。数不清的蜥蜴围上来,你挤我,我挨你,个个都抓着一截绳子,只等灰蜥蜴一声令下,就一齐用力往后拉。
“准备好了没有?”灰蜥蜴大声问。
所有的蜥蜴同时回答:“准——备——好——了——”
“预备——起!”灰蜥蜴把手里的一截海带猛地一扬。
蜥蜴们一起用力拉,个个累得嘴直歪,汗直淌,尾巴直往上跷。
几只海鸥飞过来,低低地盘旋,翅膀几乎擦到了甲克的肚皮。在为他们加油哩。可无论他们怎样用力,甲克巍然不动。
他们不可能拉得动的。记得有一次,几个膀大腰圆的水手在沙滩上捉住了甲克,用指头粗的麻绳把他捆得结结实实往船上抬。就在刚踏上跳板时,不知是跳板枯朽了,还是甲克的身子太重了,“嘎”地断成两半,水手们像下饺子似的扑噜噜落入水中,甲克也趁机逃之夭夭。
那些是力大无穷的水手,而这些却是小小的蜥蜴,能拖得动他吗?甲克正胡乱想着,那锋利的爪子无意中扎进了海带绳。就在蜥蜴们再次用力时,他把腿一伸,头一顶,就着那股劲,那笨重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翻转过来。大海、沙滩、蜥蜴们全在他的瞳孔里得到了矫正。
海鸥箭一般地冲上高空,叫得更响了。
突然,他的耳边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啸,他感到海潮正在远处以排山倒海之势压过来。谢天谢地,是海潮来救他了——不,应该说救他的是蜥蜴,是他们在潮水到来之前,让他恢复了自由。
海鸥在浪尖上盘旋,鸣叫,提醒沙滩上所有的朋友赶快离开,包括那些累得正想喘口气的蜥蜴们。
一个浪头扑来,甲克感到全身一阵冰凉。等到清醒时,他已回到熟悉的波峰浪谷之中了。这时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乙克和丙克,他们莫不是也回到了大海?游了好几圈,连影子也没见到。他再次泅回岸边,在浪花丛中探出半个脑袋。
沙滩上有人影在晃动,走在前面的大胡子正指手画脚地吩咐着手下的人。一直仰在那里的丙克束手无策,任几条汉子把他抬上了驳船。
尽管乙克藏得十分巧妙,也还是被发现了。
甲克想,他们肯定是走得太远,潮水够不到他们——抬头看时,那船上已经堆满了他的同类,每一只都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雪亮的肚皮在阳光下闪着剌眼的光。
那些蜥蜴呢?他们会游泳吗?还有那只被自己压在脊梁下的棍棍?如果他还活着,伤口被海水一浸,一定疼得钻心。也许,他早已被自己压成了肉饼——甲克感到一颗心像被绳子勒着,越勒越紧,生疼生疼。
大海举起了浪花,那浪花像手臂一样,挑起的一片片白色的海带,在阳光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海鸥叫得更加响亮,是在为他恢复自由而欢呼?还是想告诉他,这是大海送给蜥蜴们的一道道白色的挽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