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相守之心
当我真的徘徊在平原上,却像一个孩子羞于见到大人似的,小心地绕开了那棵大李子树。但我知道,没有来到它的身边,就等于没有来到这片平原。关于它的无数回忆让我心中战栗,让我有一种时时难以解脱的感觉。我无论在何方何地,只要一想起自己的来路,总会记得是从它的身边走开的,并且还要回到它的身边去……
我从童年起就开始得到某种暗示似的,从心底认为:这棵大李子树长在了整个世界的中心,而不仅仅是这个平原的中心——大地就是从它的四周往外延伸,以至于无穷……我从东到西或从西到东、去南方北方,心中的坐标是不会改变的。我走向最远的远方,可最终也还是要归来,这是无可怀疑的心念——当我走近了它,离它越来越近时,就会感受它温煦的目光。这像抚摸一样的感觉。是的,它有无穷的魅力,有奇怪的磁力一般的吸引。
我静默下来就易于回答一个问题了:我为什么要在此寻找一片田园?为什么要匆匆地奔向这里?一切都是因为它,一切都源于一种不可更改的景仰和相守之心。
我在平原上忙碌,常常一个人到镇子上、小城里,到大海滩上。我似乎有忙不完的事情,因为离开得太久了。可是我料理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一颗心——那里面的荒芜与琐屑。我有时会默念、会想起它——大李子树。是的,它的旁边就是我的出生之地,那儿曾经有一片小小的果园。去那儿是方便的,只要穿过那道起伏的沙岗、沙岗上茂密的杂树林,踏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就可以一直走到那里。我站在园边上就可以看到那棵巨大无比的李子树。
不知多少年了,它一直在这儿守候着。它比我来到这世界上的时间要长得多,而且比许多人的年纪都大……我们寻到了它,在它的身边筑起了一个小小的家园。我们在这里休养生息,躲灾避难,等待亲人……多少年过去了,大李子树旁边的人一个个先后离去了,只剩下了树旁的一座茅屋。
这儿到处都留下了过去的痕迹,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让人沉迷。小小园林西边是一行茂密的槐树,槐树外又是一片紫穗槐灌木……一些乌黑旺盛的马尾松,一片在风中发出唰唰响声的杂树林,还有洁白的沙土——这儿联结着我的全部。我的心无论飞多么遥远,都有一线系在了这一端。
我在这片平原上留下了什么?有什么东西坠着我的心?到处漫游,走过了山岭平原,再往前走去,直走到长江和黄河的源头——可是仍要归来,然后久久地徘徊在这片海滨平原,步履沉重地踏上那条通往大李子树的弯曲小路,再次登上沙岗。
我只要望见了它的巨大身影,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视而不见了,只直直地迎着它走过去。我再次感受着它无所不在的目光,让它的大手抚摸我的额头……我就在它的目光下长大,领受着它的体温、它的慈爱;从小到大,我一直攀伏在它的身上,我的生命与之难分难离。打我生下来的那天,我就看见它屹立在茅屋旁边。后来星转斗移,一切都凋零了,它还是那么屹立着,微笑如初。它俯视着大地,俯视着消失的岁月、人、一切的一切……
我走近它,靠在了它粗糙的皮肤上。我感到了它在轻轻地颤抖。我仰起头看它密密的枝叶和刚刚结出的果实,再看四周:一片树木还在,可是有的已经枯了半边;往年那修整得笔直的树下田埂、水道,如今都已残败坍塌。
就是这片与我的根脉紧紧相系的园林,在远方的那个城市里,在深夜,在我愉快和不愉快的时刻,是我总要想到的一片炽热之地……对于我而言,人生的每时每刻,只要想到童年的这片园林,就会感到一种难言的幸福,有时这幸福大得令人无法消受。是的,它完美无瑕。
记得小时候,这里的每一棵树木都被我取了名字,每一条枝桠都让我亲近过。包围这片园林的那些杂树、沙岗,灌木丛中开放的各种野花、长出的各种浆果,都让我牢记在心。它们蕴含着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和唱不完的歌……
看着我的昨天
这儿曾是一片多么肥沃的土地,一个多么诱人的地方。母亲和外祖母把它修葺得多么完美……
离大李子树十几米远就是我们的茅屋旧址。这里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一片黑泥,上面长满了野草:马齿苋,一两棵地肤、几棵金星蕨科的沼泽蕨、禾秆碲盖蕨——它们一律长得黑乌乌的,特别茂盛。我们茅屋的地基比周围略高一些,因为坍塌的泥土垫得更高了一些。真是不可思议,从眼下的痕迹和界墙看它是那么小,小得不像是住过一家人……一个苦难的故事,一个折磨人的童话。不过这是真的,这儿有旧址为证。它的倒塌与新的护园人有关,因为我把经管这座茅屋的权力交给了他们,有一次回来,干脆又把整座茅屋送给了他们。可是他们取走了屋内的杂七杂八,压根就没有想过料理它,结果任其倒塌。
我感到了难忍的疼痛。
这是先人留下的最后一个居所啊,它盛满了我的昨天,它是我的一切。可是没有了它,我还剩下什么?我还有可能真正找回昨天吗?我不敢肯定。
好像冥冥中有什么告诉我,要让我远远地离开这片平原,躲避着什么不祥和灾难……可这是我的故地啊,这儿有我的灵魂!我早就成了一个孤儿,早就举目无亲——让我再往哪里走?!
我知道,这并不是—个中年人的多愁善感,不是——我真想趴在这满是野草的地基上亲吻、紧紧地贴住它……找到了这里,就找到了我的开始。我出生在这里,依恋在这里,奥秘和奇迹也在这里。
我四处看着,看着我的昨天……每一株树每一棵草都不愿放过,直到看得两眼疼痛……不知多少次了,我在这里驻足,不愿离去。我在努力探究着属于我的一切。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块脚踏之地更神秘的了:母亲就在这儿生下我,我生下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小小的世界——再后来我可以移动了,可以奔跑了,不知不觉还是以这儿为中心;我走向四方,寻找着崭新的朋友和崭新的故事……陌生的世界变得熟悉,熟悉的世界又变得陌生;只有回到这里,才感到一种真正的归来,真正的回避和真正的悄藏——无论是恐惧还是喜悦。好像我的一生只要有了这样一座茅屋,再凶狠的力量也难以加害于我了。
在此地,我可以永远躲避寒霜和北风,可以一直蜷在外祖母身边,在被窝里、在深夜闪跳的油灯下,缠着外祖母讲一个又一个故事……
从茅屋旧址走开,我一个个抚摸和注视着童年的朋友:各种各样的果树,包括其他植物。我差不多能感到它们在手下的脉动。有些树木也像我一样苍老了。我想从它们的目光中感到一丝责备,可是没有。我就一个最应该接受谴责的人,因为我没有守在它们身边,没有为它们付出。我的一腔怀念和牵挂并无有助于它们。我是一个脆弱的人,我的善良只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在一个特别容易的时刻里才能显现,才被接受和理解。站在这里,我会想到,我已经四十多岁了,应该具有本能的询问和质疑:你生活的支点到底在哪里?你将由此出发,迈向何方?
也许当年就是在这声声质询中归来了:不是做客,不是匆匆奔走,而是要在此驻足,与之长相厮守。当我的愿望几乎实现了的那一天,兴奋无可比拟。它一直藏在心底。我找到了自己的根性,显示了一个人的拗气,多少变得像一个男人。这就是我今天的理解和感悟。
我不止一次地使用“根性”这个词。因为舍去了它就不能表达。我的根扎在这片土壤里,是它决定了我的命性。我的来路决定了我的去路。还记得有个家伙曾经不止一次地揶揄,攻击说:“你的本事也就那么一点点,什么爱啊恨啊……”我回答:“你说对了。爱和恨可是了不起的事情;可惜你永远都不会懂。”他瞪大了眼睛:“我不懂?老天,我不懂?”
他的“爱”只是那种男女的缠绵和伤感,是哼叫。而我有过伤感吗?我更多的体验是苦难和悲痛。它们包围着我,辖制着我,使我步履维艰。
在大李子树旁,面对无声的童年伙伴,我明白人不能没有心灵的叮嘱,不能没有幻想和渴念,特别是——不能哼叫呻吟;即便贫穷潦倒山穷水尽,也不能发出乞求。
我走开,向西,穿过那一行无精打采的槐树,走过了紫穗槐灌木。马尾松在风中摇动。我只在心中默祷:安息吧!我的故园,我将永远厮守着您,我将用身躯护卫着您。
这里有我们家族繁琐而神秘的历史,我将在安静的时刻里把这一切记录下来。我需要好好地观察自己、以及我所感到的一切。我还要不厌其烦地验证和演算。
他们没有心
我在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铺子里住下了。他们十分热情,但得知我是从海边来的时,就变得冷淡起来。原来那个男人直至到如今还是一个村庄的头儿呢,他被迫出来打工,完全是因为在庄子里实在没有事情可做。他习惯了率领别人做点什么,所以这一溜山谷里很多人都听他的话,就连这里的矿主对他也要高看一眼。散布在这条谷地里的打工者,大部分是来自其他的村庄,与他一起来的只有十几个人。他告诉:在整个的平原上,受损害最大的,大概就是他们那一带的村庄了——那里是煤矿最先动手开采的地方,所以土地下陷很严重,如今到处都高低不平,一眼望去满是水洼和荒草。刚开始他们还试着将停止下陷的土地重新整修出来,可后来又发现这是很难的一件事:苦苦干上一个冬春才整出很少一块地,可由于土层被打乱了,再加上地下水没了,所以根本就没法种,一连多少年也没有一个像样的收成。而且村庄由于土地下陷,接连搬迁过两次,如今已经是元气大伤,总之全都完了。我问他怎么会接连搬迁两次?他说人家说了算,想让你搬就得搬,只要有谁看中了这个地方,你就得让出来!结果好不容易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才把土炕烧暖呢,又要搬,庄稼人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啊,折腾来折腾去,人都快死了。“当然啦,他们要给些搬迁费,土地也要给些赔偿,不过这都是眼前的事儿,往后的事情多着哩,日子久了怎么办?还有,那笔钱听起来数目不少,可它也不能一下子全给你,那要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挤给你哩,钱又一天比一天不顶用,谁受得了?最要紧的还不是钱,咱还要干活儿呢,那些王八蛋也不想想,没了地,让我们这一大村子人做什么去?”
我望着他,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男人捏起红红的炭火按在了烟锅上,由于专心说话,手不小心给烫了一下。他往手上抿着唾沫,不停地甩打手指,愤愤地嚷叫:
“我就这样问了上级。他们说:矿区来招工,先招走你们庄子的人,等着吧,家家都要有人去做工。剩下来的可以用赔偿费开个工厂,搞搞副业什么的。他还鼓励我们到海边去打鱼。刚开始我这个村头儿满欢喜哩,心想天哩,东方不亮西方亮哩,兴许是个好主意。弄到后来才明白,几年下来我们村子里只招走了二十多个工人,剩下的一两千口子人呢?做什么?开工厂?庄稼人哪有那么大神通,这也是说干就干的事儿吗?搞副业,前些年就不想搞副业了?什么劲儿都使上了,什么门路都找过了,难道地一折腾光了,庄稼人就能多生出几个心眼吗?开不了工业,搞不了副业,就听上级的话,去海上打鱼吧。不知花了多少钱才置了船置了网,把赔偿费也花去了一多半——到了海上才知道,打鱼的人比鱼还多哩。再说海也快完了,打鱼的人都要躲开排污管那一围遭,往东越走越远——那儿别说鱼了,连人都不敢下海洗澡,水都快臭死了。打鱼的人挤成了一球。你想想,人家都是早就在海边上混的人了,还有咱这些新手的好处?咱什么也不会,只得花钱雇了当地人当船老大。一个春天夏天过去了,打的鱼啊,说来不怕你笑话,还不够俺庄里嘴馋的娃娃吃的哩。”
男人说话时,老婆子就在一边用一个木槌纺麻线。她纺一节就往木槌上缠几下,用手转动木槌。我觉得这个工作有趣,也巧妙极了,就长时间盯着旋动不停的木槌。老太太头也不抬地附和着男人:“什么全坏在开矿的人手里了,他们哪,只顾挖走地底的好东西,就不管地上的人啦。他们把好生生的一片地弄成了坑洼,从地底掘出的土也堆那儿,一岭一岭黑乎乎的,刮风下雨天里土堆子还要冒烟,大雨也浇不死。那股硫磺味啊,又臭又呛,老往村里刮,躲也躲不开。有一阵全村的人都流眼泪、咳嗽。庄稼人又不是那些细皮嫩肉的娇气人,你想想庄稼人都受不住了,这日子该怎么过?”
女人的话让我想起那一处处堆积起来的矸石山。那里面有一种硫化物会在空气中燃烧。
男人又说:“我在一开头的那工夫,跟矿上的一个头面人物争过,不争不行啊,我得替咱这一村老百姓讲话呢。我问他:‘我们这么大一片地哩,说毁就毁了吗?’那个头儿摊摊手说:‘地嘛,也不是你们的。你们不过是在这里耕种的人,细讲起来,土地都是国家的。’我那会儿也不太明白,只得随他点头;不过我还是要问:‘土地是国家的,这大概不错;不过我要问的是,我们庄里的人哪个不是国家的?国家怎么一下就不要俺了哩?’那个人说:‘怎么不要你们了?不是给你们一些钱,让你们另打谱过日子?’我说:‘天哪,这是大孩儿糊弄小孩儿玩哩,那几个钱管什么用哩!’那个人吃吃笑:‘也不能让国家一碰你,你就让国家养起来呀,你还要发挥你们的主观能动性儿。’我日他娘,那一回我什么也没记住,就记住个‘主观能动性儿’,我日他娘!开大会我跟全庄人讲这个‘主观能动性儿’,越讲大伙儿越糊涂。到后来,庄里的人都骂起来,说:‘鬼,搂住上级老婆睡觉就是能动性儿。’你看看,难听的话都是给逼出来的呀。”
老太太在一边拨着木槌,看看男人,又看看我。
我想开采矿藏也是必需的,问题是怎样保护家园?如果毁掉了后者,那前者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只有一个家园哪,他们不光是在践踏家园,还在践踏人心。他们没有心。
一串瓷亮的野枣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习惯了山野户外一人独处的生活;再后来我出门时头戴一顶太阳帽,让所有的山里孩子都追踪着我,指点着我,直到消失在大山的背后……那种自由而奇妙的感觉,直到现在还能一一回想起来。而今天我是在追踪另一些活灵灵的生命,再不仅仅是拷问山脉的秘密了。我急于看到的是一个个久别的朋友,而不只是这片贫瘠的山岭。我想尽量使自己的行走避开来路,这样就能避免重复的探询——这一带太荒凉了,有的地方十分险峻,不记得以前有没有走过。我的好几次晚餐差不多都是靠了采集的浆果——它们的滋味是那些城里朋友怎么也想不到的,有的虽然很甜,但咀嚼到最后却有一股涩味儿,使人难以下咽。我有意无意地节省下很多食物,故意要迎接那种山野独处的考验。我尽可能地采集野菜,即便离村庄很近了也不愿走入乞讨——我并不认为乞讨有什么不好,因为一个长年在外的人无论如何不能拒绝别人的帮助,不可能完全回避讨要的生活。那在我看来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并非难为情的事情,类似于修行者的“化缘”。在这片山地,或者在我所去过的其他地区,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乐意打发一个四处游荡的人。他们把食物递给你,看着你饥不择食地捧在手里大口吞食,会感到极大地宽慰和满足。当你离去时,有的人还追上几步问一句;“要不要喝汤?”那时候你就摆着手说:“不要了,不要了。”
实际上人在野地里很容易就能搞到水喝,但不能那么娇气。游荡的人不要拒绝生水,也不要拒绝流浪汉黑乎乎的粗瓷缸。如果踏上旅途的头几天,你对那些肮脏的衣衫不整的旅伴还有一丝厌恶的话,那么在一起走上几天,就会把他们当成自己人了,共用一个脏腻腻的瓷钵不算什么;你与之伏在同一口锅上吃饭,会像那些老得没有牙的流浪汉一样,张开嘴巴吹气,赶开汤上面的一层草屑和浮土,然后大口把汤喝尽。这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是大地给你的一种犒赏,它会使你一次又一次地变得生气勃勃,心里充满了希望。那些经多见广的流浪人所讲出来的各种各样的神妙故事,是那些拒绝与他们为伍的人永远也听不到的。有些故事是相同的,但它们又经过了多少次融合渗透,变得愈加完整动人。有些故事是完全闻所未闻的。
即便是一个人的时候,你也会得到一种酬劳:一支从绿丛中探出的彤红的浆果,一串瓷亮的野枣,或是一只从未见过的彩色大鸟、一潭清水中慢慢游动的几条鱼……你将设法逮到一条,然后撒上盐,在野地里搞一顿真正的美餐。总之那种愉快是任何没有经历过这种生活的人所不能体味的。在山间走久了,一个人很容易就会知道哪里才是一个幸福的去处,哪里没有伤人的野物。即便是阴森森的山岭之间,如果嗅觉好,看得准,悟力强,也很容易就会弄明白这里是否有什么危险……实际上流浪汉很少遇到伤人的野物,也很少能遇到加害于他的什么人,因为活动在山岭间的所有人有一点差不多是共同的,那就是贫穷的、漫游的命运。他们一块儿走向田野又走向山岭,无论出身如何,都在游荡:或者是急匆匆地寻找,或者是以此来打发寂寞,背负着愧疚。只要漫游在山野之间,就会立刻懂得互相安慰、互相询问、互相借光。给一个陌生的流浪汉几把米,几支火柴,一口酒,都会让对方真正感激,相互之间立刻就是朋友了。如果分手之后有幸在路途上重新相见,那一刻会是非常感人的,那时候两人之间就没有什么秘密不可以交流了。
(选自《长江文艺》201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