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落尽子规啼的季节里,碧色苍穹如洗,一丝丝的云像是用木梳梳开一般。嬴政乘坐步辇行于前方,而荷华与胡亥一人乘坐一顶小步辇跟在嬴政身后。她面容艳丽却苍白,而此刻因为闹别扭紧闭双眼,唯独眼睫在微风中轻颤几下。
已经到了楚夫人宫外,赵高前去通告楚夫人君上驾临。楚夫人正在帮女儿似锦试穿新衣,听闻嬴政来了,忙拉着似锦于宫门外迎接。似锦只比荷华小一岁,正是如花的年龄,身上穿着的新衣是绣娘刚裁制好的,上等的白缎制成,广袖上绣着祥纹瑞兽,裙子随着脚步微动,颇有弱柳随风的美态。
“臣妾见过君上。”
“儿臣见过君父。”
楚夫人与似锦一同行礼,却未换来嬴政的垂目,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荷华跟在他身后也不曾对楚夫人行礼。楚夫人深感不安,抬眼看着嬴政,只见君王一脸厌弃的表情看着自己,忙低下头。
“似锦,过来让君父看看你的新衣如何。”
嬴政素日忙于朝政对子女关怀甚少,似锦听到君父的话轻灵如鸟儿一般走到嬴政面前,展开双臂,三重衣衣缘上都绣着番莲纹,广袖上的瑞兽呼之欲出,似锦极其喜欢这身衣服,在嬴政面前转了一个圈,这时众人方才看清她所着的素色褶裙上居然用金丝绣着折枝花样。
回身之时,似锦巧笑倩兮的看着君父,问道:“君父觉得女儿刚做的衣服怎样?”
“似锦妹妹的衣服真是巧夺天工,让为兄大开眼见。”门外是扶苏一身白衣翩然走来,他跪下行礼:“儿臣参见君父。”
身后跟着的王离却是一身劲装似从演武场匆匆赶来,也跪下道:“臣下王离参见君上,荷华王姬。”他是臣下,本该拜见楚夫人与似锦王姬,此刻却全然不当这两个人存在。
似锦素日也被楚夫人骄纵宠爱,更何况王离最是珍爱荷华,经常将六国民间一些稀奇玩意带进宫给荷华,她从小就厌恶荷华,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个机会为难王离让荷华难堪。
“大胆王离,本宫尚且在此,你为何不拜见本宫。”她直指王离,并且对左右侍奉宦官说道:“将王离赶出大殿!”
任是谁此刻都能看出嬴政面上的厌弃越来越重,并无一人敢前去赶走王离。王离轻蔑一笑,说道:“你是何人?也敢称王姬?”
“你你居然敢冒犯本宫!”似锦回身,眼中有泪随时都能滑落,伏在嬴政脚边满是委屈说道:“还请君父依法处置王离。”
“扶苏,王离,你们都起身!王离,你且说何为王姬?”嬴政说道。
“王离所识的王姬,以月为神,以玉为骨,以国为心。怎会因一己私欲使她人陷入困顿!此等人又有何资格身为王姬受大秦子民供奉!”他字字句句针对似锦,似锦原本在抹眼泪听闻此言,愤恨转身冲王离说:“王离!你出言不逊!你就是为了嬴荷华来针对本宫!”
荷华目光冷漠扫过似锦的华服:“似锦妹妹莫要慌不择言。”
扶苏上前一步,嘴角含笑对似锦说道:“王离纵然有不对之处也有王贲将军管教,似锦妹妹似乎也无资格对他大呼小叫指手画脚,况且,王离所言不无道理。”
似锦被衣袖遮掩的双手攥紧,她从未受过这种千夫所指的对待,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跪在下首的母妃,君父将统理后宫的责任交给母妃,完全证明母妃在他心中的分量。似锦跑到楚夫人身边,跪下说道:“母妃,你帮女儿说句公道话啊!”
楚夫人拉着女儿一同朝嬴政方向跪着说道:“君上,似锦年龄小不懂事,倘若有什么不对之处还请君上责罚臣妾,勿要听信外人的话,伤了似锦与君上的父女之情。”
“似锦是小孩子,寡人自然不追究,但是你”嬴政阴沉的目光在楚夫人身上打量,半响说道:“可知罪!”他一掌拍在桌案上,惊的楚夫人与似锦埋首更低。
殿内已经暗了不少,宫人匆匆掌灯,并无人敢在这压抑的气氛中大声出气,只有衣角触地发出幽微的声音。扶苏身后是天外柔和的暮色,他清凉的声音在大殿中散开:“若真是荷华在咸阳宫中碍眼,扶苏自会领着她离宫,还无需楚夫人苛刻荷华逼迫她离开。”
他绕过殿中的香鼎,跪在嬴政面前说道:“儿臣恳请君父贬荷华出宫,永生不入咸阳宫!”鼎中的月麟香已经烧尽,冷却后的一层香气在温暖如春的室内仍然浓郁蚀骨,荷华就是在这浓郁的香味中不解的看着哥哥,他为何要让自己离宫,原本她只是想用此事教训一下楚夫人罢了,如今看样子,扶苏哥哥却比自己还要认真。
“胡闹!荷华尚且年幼,如何离宫!你身为长兄以后不可说让她‘永生不入咸阳宫’的话!”嬴政呵斥了扶苏之后,朝楚夫人说道:“难道只有似锦才是你的孩子!似锦一身华服,荷华却还穿着去年旧衣!荷华尚且是寡人眷顾最多的女儿,就遭你如此苛刻对待,其他的孩子纵然寡人没有亲自询问,恐怕还不及荷华吧!你可愧对寡人对你的信任!”
楚夫人错愕的看着荷华,她虽然令人送去的布粗糙庸俗,但也不至于让荷华穿着去年旧衣,定然是这个死丫头有意糊弄,才让君上如此迁怒自己,嬴荷华这个死丫头。她眼中满是怨毒盯着荷华,而荷华却未曾看她,只是看着廊内点起的淡淡火光,唯独胡亥颇意味深长的看着楚夫人。
“君上,您听臣妾解释!事情”
“还请君父为长姊和儿臣做主!”胡亥噗通跪在地上,深深叩头:“长姊素日多得君父疼爱,楚夫人与似锦姐姐嫉恨长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长姊是大秦长公主,她的仪容就代表着大秦女子,楚夫人厚此薄彼,莫不是起了以庶代嫡之心。”
“亥儿不可胡言乱语!”荷华终于发话,全天下都知道她的母亲郑姬在死后才得到夫人的称号,而嬴政从未立后,扶苏是长子,她是长女,却都并非嫡出。
嬴政制止了荷华接下来要说的话,他沉声说道:“荷华就是嫡长女!传寡人口谕,楚姬刻薄寡意剥‘夫人’称号,禁足琇佩宫不得寡人召见不得出!”他只处罚了楚姬,对似锦却并未做任何处置。
楚姬满脸泪痕抬头看着嬴政,面前这个男子是她唯一最爱的人。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一国公主的命运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手掌心,她是楚国公主却不受疼爱,二八年华北送到秦国和亲。与嬴政相见的那个早晨,艳阳普照大地,草木繁花上都跳跃着光亮,他骑着鬃毛飞扬的烈马射出风一般的白羽箭,百步之外穿杨而过。身边的人都跪下喊道:“拜见君上!”她才知道马上的那个人竟是秦国的君上,她的夫君——嬴政。
他们都说,秦国的君王刻薄寡恩,不会爱任何人,可楚姬却清楚,嬴政不爱任何妃嫔,他最爱的是自己的孩子,这些孩子中他最为骄傲的是长子扶苏,最为疼爱的是长女荷华。他怎么不会爱人,不过爱的都是他的亲生骨肉。
“臣妾,多谢君上不杀之恩。”她萎顿叩头,三千青丝逶迤一地,有泪水从脸庞滑落。她终究是输了,当年没有输给郑姬,却输给了郑姬的女儿,输给了嬴政的爱女之心。
原本只是想戏弄下楚姬,却没想到最后害她如入冷宫一般。荷华赤足坐在廊下冥想,头顶却有水珠滴落下来,顺着发髻滑进发丝深处,激得头皮一阵发麻。她抬头看到底是何物,却见一个很大的莲蓬在自己头顶,莲蓬骤然被移开,露出胡亥愈发俊逸的脸庞。他高兴的喊了声“长姊”,然后坐在荷华身边为她剥莲子吃。
荷华却看着胡亥,踌躇片刻问道:“亥儿,今日那番话,可是有人教你这么说的?”她忘不了胡亥说的话含有多大的深意。
“并没有人教我啊。”胡亥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被她白嫩的双脚吸引。
“君父素来疑心较重,你今日那番话,无疑加重了君父的疑心。亥儿,你可知,你是害了楚姬。”暮色四合中,胡亥迷迷蒙蒙的身影,仿佛是童年时她不小心遗落在御池中的玉佩。
胡亥突然攥着她的手,目光坚定不移,一字字掷地有声:“楚姬刁难长姊,这是她罪有因得。日后若有人如楚姬一般胆敢伤害长姊,我就用剑一个个杀了他们。我活百年,护长姊百年安乐,就算我死了,化鬼不入轮回也要日日夜夜守着你!”
她听着他孩子气的话,剔除了莲子心,将白嫩的果肉放在胡亥掌心中,笑道:“傻孩子,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妻女,哪里能护我百年。”
而此刻,尚衣局送来了新的布料供荷华与胡亥挑选,糖果子将捧布的宫人领至二人面前,荷华将衣裙上的莲蓬扫落在地,扬起下巴说道:“这些布料楚姬碰过,我断然不要!”
“胡亥前几日看史书,史书上说夏桀的宠妃妹喜曾说裂帛之声‘清脆无比,十分悦耳’,臣弟至今未闻,可否请长姊将这些布匹赐予臣弟让臣弟一饱耳福呢?”
“尽数赐予你。”她漫不经心的说道,只见胡亥抓起一匹布,双手用力“刺啦”一声,一匹上等的布料已经撕成两片,荷华一笑:“果然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