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清了清嗓子,从岩座上起身,坐到了胖金乌的身边。“除了三位金乌外,两位士倌也不见踪影……”接着,他将这些日子,一些对方不知情的故事有余地地告之,例如派去鸟羽的海日古和哈尔巴拉音讯全无,例如女臣、巢埠、孛儿帖尚未遣人来傩祭之事,再例如特木尔老战士与他们所隐瞒的秘密之间的联系。
“这些日子看似无风无浪,可暗流涌动得厉害,我宁愿多几名蓝皮人或者小畜生潜入部落,也不愿见到尽是些阴谋诡计。”他不耐烦地又开始敲击,只不过这次不再是岩座的扶手,而是桌面。
可只要是事关扎昆·那钦的事儿,图图赫也得伤神费心。众所周知,士倌那钦是萨央时代的人,尽管他表现得忠于苏日勒和克,然而有谁能断言他不会是一条复仇的红蛇?
这会儿至少胖金乌很难回答胡和鲁的这些问题,鸟羽的事儿,女臣巢埠之流的事儿,都与他自己有关,没人会愚蠢到出卖自己,至于孛儿帖埠那荒芜的边缘支埠,他根本无心搭理。如此一来,唯一能回答的,似乎就只有一些细枝末节了。“扎昆·拓谷显然是跟着苏日勒和克去了祈山,你不是说乌恩也不见了吗?绝望的领袖很可能在做孤注一掷的蠢事,自然是需要一位忠诚的战士陪伴。”图图赫握住胡和鲁的手,又快速抽回手换成用指节磕着桌面,他那偏细腻的嗓音继续道:“扎昆·那钦才是重点,这家伙从来都不够老实。”
“我知道,一只狡猾的蜘蛛头儿。”胡和鲁没有在意对方怪异的行为,他的注意力在殿后,那里又传来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我甚至怀疑特木尔盗窃皮卷与他有关。”
蠢虫,那必然有关。图图赫心底冷笑道,可明面上又好心劝告道:“让无嗣盯着他,反正这两人一直相互争斗,总有一天,那钦必死无疑……”
图图赫没有得到回应,这老家伙已经起身去接走出来的老妈子。那老女人脸上的褶子翻了几番,难怪会误认还不显老的胡和鲁当她自己的孩子,她眯着眼睛,步履蹒跚却走得飞快,身上热气腾腾好像背部着了火一般,手里端着一只碗,老远能闻到里面一股子酸味。
“孩子啊!有人送了半桶酒过来,我赶紧热了热,你快些喝,别烫着!”她尖叫道。
胡和鲁接过碗闻了闻,发现殿后那桶酒彻底被煮毁了,而且这老妈子显然又神志不清,开始把自己当孩子看待了。“您还请别那么大声。”他对着她的耳朵大吼道。
“哦对!”她故作小声,让声音不再尖锐,可实际音量却没有变化。
她仿佛也没有看见圆滚滚的图图赫,不过她确实对这位常年不在部落的金乌没什么印象,更不会以为他是自己某个失散多年的蠢孩子。送完酒以后,兀自拍拍胡和鲁,转身嗫嚅着颤巍巍离开。
胡和鲁站在那里没动,他听清楚老妈子在低声呼唤她的孩子名,可自己没敢应答,因为那一刻他觉得老妈子其实平日里头脑都清醒着,只是一直在不断地自我安慰罢了。他看了碗里的酸酒良久,最后还是喝了下去。
“你可真是爱她。”图图赫不知是在嘲讽还是夸赞。
胡和鲁看了他一眼,也不回应,转而正色道:“傩祭的日子已经定了,你这次回去,务必催促女臣和巢埠人赶紧过来,有一个鸟羽让部落够头疼了,这两个支埠别再扯出什么是非来。”
“胡和鲁啊,女臣与巢埠并非是虎跳崖的附庸,而属于部落,他们任凭你们的调遣,而并非虎跳崖的图图赫。”
“你首先是阿拉图德,代表了部落,女臣和巢埠人怎敢忽视你?”
几个小孩子从领袖大殿门口跑过去,他们朝胖金乌大笑,手拿木枝条指着他,然后就被几个战士恐吓赶走。图图赫的后脑勺对着他们,也不以为意,露出宽容的神情:“你也知道,无论在部落还是支埠,我都是那个失去实权的金乌。”
“伙伴,你在为被架空而气恼?”胡和鲁宽慰对方,雍容大度:“实则是你刻意去隐藏自己的权力,当狮子露出爪牙兔子们才会忌惮,而不是因为它有一圈长鬃和碗大的嘴巴。”
狮子,嗯,所以部落的原人们总是放过兔子而拿它们开刀。“还是在虎跳崖撒网打鱼适合在下,回到部落,我便竭诚支持几位的计划,贡献一份力。”他的谦卑令胡和鲁感动,对他的怀疑也便被打消了。
“过去我们都未互相了解过彼此,在祭殿醉心痴狂,沉迷研究火焰,但我还算记得,你曾经是族里年轻而强大的战士,如龙睥睨,可如今却大相径庭。”自从在盐人淹村灾祸中侥幸生还,伙伴便判若两人。“你从未提及过与盐人相处的细节。”
“我已是死去之人,依附阴影而衍生,要想不被抹杀,就要不言不语不争不抢。”
这是人生信条,这是事实,如同图图赫与任何一个人交流那样诚恳,他将纳兰的仇恨掩埋在“死而复生”的图图赫的醒世态度里,告诉每一个想要窥探秘密的人:自己是行尸走肉,只企盼活过一世,枯骨无力捧起权力,影子无心坐上岩座,可若是诸位想要攀上权力之巅,自己愿意用枯骨垫高诸位的身子,愿意用阴影匍匐于地宣誓效忠,诸位会需要他的,而他只需要一条小命。他可以被叫做阿拉图德·胡和鲁·图图赫,缀上你的姓名。
所幸,这些图图赫的“肺腑之言”没有诉之后快,他了解胡和鲁,这番梦幻般的誓言只会适得其反,加重怀疑,他要说的,止“不言不语不争不抢”八字耳。
“你这番言论令我难堪,金乌们当如你般为部落尽职尽责。”老人的话不知真伪。
胖金乌又摸了摸锃亮的脑袋,像是孩子受褒奖时得意而羞怯的模样。“按照部落曾经昭告南陆各支埠时说的规矩,傩祭大会之时,支埠们都要遣人参与,一旦背弃这些约定则被视为叛逆,部落会带领最骁勇的战士前去讨要失去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