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嫣然领着梅晴、梅雨走出梅花坞。
正是桃杏争春的季节,放眼望去,浅粉含紫,如天边一抹琦丽的晨霞。微风过处,花雨满天,扬扬洒洒。两只燕子噙着春泥,分花拂柳,直往那边的屋檐而去。
“小姐,咱们上哪去?”站在岔路口,梅晴小声地提醒了一句。
佟嫣然哦了一声,将手中的花瓣抛在玉带河如镜的河水里,望着鱼儿鲽鲽,水面上渐渐泛起一圈圈涟漪,她笑了笑:“哪儿热闹咱们就上哪去。”
这就有些为难梅晴了,她咋知道哪儿热闹呀?
梅雨正想抢白,可佟嫣然带着警示的眸光扫过来,她只得换付好声气,正儿八经地说:“我知道在哪,你随着我走便好。”
“对对,梅雨最喜欢赶热闹,她自然知道这府里哪儿最热闹了。”佟嫣然笑道。
梅雨受此鼓舞,帅气地挥了挥手:“走着!”
主仆三人一路迤逦而来,进入后花园,姹紫嫣红的景致并没有留住她们的脚步。直接穿花径过后角门。
眼看红墙金砖琉璃瓦的颐养堂就在眼前,梅晴停下了脚步,轻轻地扯了扯佟嫣然的衣袖:“小姐,梅雨这是要领咱们上襄王妃的跟前去?”
她直犯嘀咕,自打小姐设计将金簪那起子人给送回颐养堂后,襄王妃似乎换了付脾性,不再算计陷害小姐,任小姐在梅花坞快活地过着舒心的小日子……。梅雨这是咋了?襄王妃不使坏她还不舒畅了,自己死活要凑到襄王妃的面前去?
“咋的,你害怕了?”梅雨忍不住又抢白了一句,不等佟嫣然有所反应,她马上笑着遮掩过去:“颐养堂有热闹,我和小姐都想去凑凑热闹,你不去?”
梅晴挺了挺胸膛,轻嗤了一声:“有啥害怕的?在府里十来年,跟着小姐啥没经历过?小姐既要去凑这份热闹,我梅晴自然紧紧相随。死都不怕,还怕这个?”
这回,梅雨真心的竖起了大姆指:“这才是一个忠仆应有的态度!你一个小小女子,竟有这般的胆略,某人佩服,佩服之极!”
“你不是小小女子啊?还酸不溜秋的说啥某人!别以为会爬树会翻墙就自以为是个男子。”梅晴红了脸,笑着反驳了一句。
“好了,别闹了,”佟嫣然心情好,自然不愿过分地责备丫头,笑道:“别跟小狗似的咬来咬去了,有这闲工夫,去会会你们在府里的姐妹们吧。”
说着,在她俩的耳边轻声地说了几句。
梅雨、梅晴笑着而去。
佟嫣然独自走进颐养堂的院子。
几个老婆子正在擦试抄手廊上的雕花,有两个穿着较为体面的丫头在硕大的芭蕉树下用青草在逗梅花鹿,更有几个小丫头子,蹲在地上掷石子赢批手儿玩……看上去,一派平和安祥的景象。
佟嫣然抿嘴笑了笑,故意放重了脚步。
立即有人上前来,谄媚地笑着:“五小姐好早啊,奴婢们给五小姐请安。”
大凡人都是拜高踩低的,颐养堂的人更是如此。
丫头婆子们一反常态,自然是上头将“好消息”泄露出来了。
佟嫣然大咧咧地接受着众人的殷勤讨好,什么也不说,只是把将一只荷包扔给了她们,扭身上了台阶。
众人一打开荷包,顿时啊了一声,眼睛霎时亮了。
只见荷包里装了满满的金瓜子!那一粒粒锃亮灿灿的金瓜子,仿佛要窜进众人的眼睛里!
齐齐地嚷开了!
这个说要按人头分,那个说要按各人的资历来分……顿时闹得不可开交。
佟嫣然扭过头,笑道:“金瓜子又不会跑,且待会儿处置不迟,哪位姐姐先替我向大娘回禀一声?”
马上有个小丫头跑过去掀起帘来,一脸的笑意把小脸上的五官都撑得挪了位:“王妃娘娘和二小姐高兴着呢,五小姐直接进去罢,不必回禀。”
佟嫣然淡淡地一笑,进了屋,刚转过五福捧寿的屏风,屠嬷嬷迎了过来,笑着说:“主子刚吩咐奴婢去接五小姐呢,五小姐便亲身来了。”
佟嫣然明知故问:“大娘有事吩咐?”
不等屠嬷嬷回答,里头传来了一声乐极的声音:“是五丫头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佟嫣然答应了个是,欲往正堂去。
屠嬷嬷弓着身子在前头引路,谦卑的笑容就好象镌刻在脸上似的,“五小姐且随奴婢来,王妃娘娘和二小姐正在内室呢。”
外室与内室之间,隔着几道绣花的轻纱帐蔓,那帐蔓像雾又像云,里头的景致影影绰绰。
屠嬷嬷刚掀起帐蔓,一个人已急急地迎了出来,那银铃般的声音,掩饰不住喜悦之情:“五妹妹来了?快进来暖暖。快头冷,小心别着凉伤风了。”
一股浓郁的栀子香扑面而来。
佟嫣然不由地抽了抽鼻子,望着春风满面的佟媚然笑了笑:“哎啊,二姐已然是王妃规制的装扮了。”
今儿的佟媚然,打扮得真是锦花簇簇,闪人眼目。身着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长衣,刻金丝凤尾百褶裙,长发已挽成了凤尾髻,鬓上珠翠环绕,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的长珠串在额前轻点。一颦一笑间,富贵之色尽现。
“五妹妹取笑了,”佟媚然亲热地拉起佟嫣然的亲,上下打量了一眼,心里便涌起了一股难言的醋意。面容是极丑的,可她的装扮却是清新中透出高雅,自然中含着端庄。银纹绣百蝶度花外裳,仅在袖口衣领及襟边绣着百碟,那一只只姆指般大的银碟,姿势各异,那须翅仿佛在抖动,搭配着牡丹薄水烟逶迤拖地长裙,动辄之间,袅袅娜娜,风姿婆娑,仿若院内的那株青丝漫跹的嫩柳……“五妹妹打扮的也不俗啊。”
“来向大娘和二姐姐贺喜,嫣然自然不敢怠慢啊。”
姐俩携手走进了内室。
斜倚在临窗榻上的人也是一团喜气,“五丫头,你耳边神真快,哀家刚送走乔公公,你便来了。”
“喜事嘛,自然是传的快。”佟嫣然在榻前的花梨木椅上款款坐下,笑意盎然,仿佛她自己正经历着重大的喜事一般:“自打嫣然大着胆子上疏拒婚且得到太后娘娘应允后,我便等着宫里来人了。大娘,乔公公一定是带着皇帝哥哥的旨意吧?”
佟嫣然看似平淡,实则夹枪带棒的话,让襄王妃与佟媚然极度的不舒服。这不是明着打人的脸吗?她佟嫣然拒绝的婚约,拒绝的人,这才轮到佟媚然的身上!
只是,此刻巨大的喜悦充斥心间,一时也不去理会。
佟媚然喜孜孜地说:“可不?,皇上让府里准备好,这三日皇上为江城的灾情在斋宫戒斋,三日后便下旨给我和武王殿下指婚……”
娇晕满面,甜美若饴,若不是心肠已坏,端得是一个娇婉媚好的妙龄怀春女子!
佟嫣然就当全然不知,依旧笑吟吟地说:“嫣然恭喜二姐姐了!二姐姐多年的心愿如今得偿,此刻怕是有腾云驾雾的感觉吧?”
“嘻嘻,二妹妹越发的伶牙俐齿了。”
襄王妃虽是笑容满面,却时不时地蹙起眉尖,佟媚然的失态虽是喜极后的自然放松。可当着佟嫣然的面,襄王妃便有些不满了,不时地将苛责的目光扫向佟媚然。
屠嬷嬷亲自端了茶来。
佟嫣然接过茶盅,突然面有忧色:“二姐姐,妹妹昨夜看史书,对登高必跌重这句话用在内闱之中很是不解。二姐姐精通诗书,可否给嫣然讲解讲解?”
襄王妃拧眉,深深地看了佟嫣然一眼。
佟媚然扑簌一笑,扬了扬手绢,正要开口,外头传来了一片哗然。
院子里,乌泱泱跪满了人。人人的面上都带着谄媚的笑容,人人的嗓子眼里嘣出同一句话:“恭喜王妃娘娘,恭喜二小姐!”
佟媚然抢先一步,如蝴蝶般飞也似地飘下台阶,和蔼可亲地笑着,亲手扶起眼前的两个丫头:“快起来,地面上潮湿,小心膝盖骨受寒。”
襄王妃披着弹花暗纹锦服妆缎狐肷褶子大氅站在台阶上,脸上的笑容仍挂在两边狭长的腮帮子上,眼底却悄然流过一片阴沉……。看眼前这众多陌生的面孔,想必皆是其他院落的丫头婆子。她们是咋知道消息的?自己虽喜不自胜,却也只是知会了颐养堂的上下众人,还未将好消息四处扩散。就算是颐养堂的丫头婆子嘴松,将消息泄露给了其他院落的姐妹们,那前来贺喜的人也只能是散落的,不可能如此集中。偌大的院子被挤得满满当当,少说也有百八十号人。这么多人,仿佛是被某个人集中起来似的。
佟嫣然随在襄王妃的身后,对跪在山茶花后的梅晴、梅雨投去了一个赞许的目光。然后,眨了眨眼。
梅雨顿时领会。
“二小姐眼看就要成了武王殿下的嫡王妃,如此这等大喜事,奴婢们讨王妃娘娘和二小姐的赏!”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顿时,众丫头婆子齐齐地喊了起来:“恭喜二小姐即将成为武王妃,奴婢们讨个喜彩!”
喊声如雷,将芭蕉叶下卧着的梅花鹿惊得在人堆里乱窜。
襄王妃皱了皱柳叶新眉。
没错,皇上确传来了最新的旨意,三天后将下旨给媚然与武王指婚。
可指婚仍悬在半空中,还没到了庆贺的时候,所以襄王妃并没打算将消息放给所有的人知晓。
此刻,众人如此乱嚷,万一事情有个啥变化,那脸面就丢大发了。
襄王妃挥了挥手,虽笑着,眼里却是寒意凛生:“大家都回去罢,待二小姐出嫁之日,定少不了大家的赏赐!”
佟媚然却好象很享受这种被人恭贺的感觉,她非常不满母亲的作法,扭头斜了襄王妃一眼,又如沐春风般和煦地面向众人:“府中遇喜,本小姐自然要和大家一同分享喜庆。”
冲站在廊下的大丫头迎月微微点了点头。
迎月端起堆满铜钱的红漆托盘便笑坎坎地走下台阶,抓起铜钱边往人群中抛掷边道:“这是二小姐赏大伙的喜钱,待小姐过门那日,自然还有更大的赏赐……”
轰!
人群中仿佛被扔了一个一百响的火炮!
丫头婆子乱成了一团,就好象平静的池塘里扔进了鱼铒!
佟嫣然饶有兴致地看着。
襄王妃没想到佟媚然会弄这么一出,眼看阻止也来不及了,只得叫过屠嬷嬷,冷着脸轻声地叮嘱了几句,随即扭身回屋。
“二小姐,王妃娘娘说陪嫁的首饰衣裳得和小姐细细商量商量。”屠嬷嬷在佟媚然的耳边轻轻地说。
佟媚然笑着嗨了一声,娇嗔道:“又不是立马要……。要成亲,娘也太性急了些。”
虽如此说,却转过身。
佟嫣然在心里冷笑着,面上却挂着纯真的笑容,推着佟媚然:“嘻嘻,二姐姐埋怨大娘性急,依嫣然看,二姐姐怕是更着急吧?”
佟媚然一脸娇红,羞答答地扬着手绢打了佟嫣然一下:“讨厌!不理你了。”
说着,扭答着杨柳般的细腰随着屠嬷嬷入内。
佟嫣然走下台阶,朝梅晴、梅雨一摆头:“咱们走罢。”
回到梅花坞,梅晴再也稳不住了,拉着佟嫣然便问:“小姐,你在给太后娘娘上疏之前,是不是没料到皇上会趁机给二小姐和武王殿下指婚?”
不等佟嫣然回答,梅雨便抢过话去:“咱们的小姐是何许人也,还有她没想到的事情?你都能想到的问题,小姐会想不到?”
佟嫣然将髻上的四蝶玉簪扯下来,举在眼前把玩着,笑咪咪地说:“自然早料到了。”
“奴婢不明白,小姐为何要遂了二小姐的心愿!你忘了,她和襄王妃是怎样害你来着?”
“就因为没忘,所以我才要这般做。”
不懂,越发的不懂了。
梅晴睁着眼,茫然地看着簪上镶嵌着的那四只蝴蝶,那蝴蝶四平八稳,就好象小姐的神态,一切,似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梅晴,我昨晚给你们讲过什么,还记得么?”
梅晴不假思索便脱口道:“小姐给奴婢讲解了登高必跌重,乐极生悲这两句话的意思。”
“嘿嘿,细想想,我所做的这一切跟这两句话可联系得上?”
梅晴垂头思考之时,梅雨却猛地拍了一下梅晴,“痴子,这也不明白么?咱们且让她们乐去,且让她们爬得高高的,最好爬到云端去,那样跌下来的话,她们岂不更疼?小姐说了,这叫软刀子杀人!”
梅晴一拍脑门,哦了一声笑了:“奴婢明白了,小姐是先让二小姐她们得意着开心着,然后冷不丁地夺去那些让她们开心得意的东西!”
佟嫣然点了点头:“谁说咱们的梅晴是痴子?她冰雪聪明,一点就透。”
褒奖之话刚落下,梅晴再次皱起了眉头:“可是,皇上过三日便下旨指婚,小姐又如何让皇上收回旨意?都说金口玉言,小姐有能耐让皇上出尔反尔?”
“我自然没能耐让皇上收回旨意,却有办法让他没办法下这道旨意。”
还有这样的办法?
小姐真是神了。
梅雨烦了,“你有完没完?不明白且回屋好好想想,想不通就等着看结果好了,净问净问,我听着烦透了!”
“死蹄子,我不就因为揪着心么?白多问了几句。谁能个个都像你这般聪慧呢?”梅晴从温壶里倒了一碗已过了二道的枫露茶,递给佟嫣然:“奴婢笨拙,小姐会嫌烦么?”
“你一点都不笨,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有太多的牵扯,如一团乱麻,不是身在其中,确实很难一时理清,”佟嫣然轻轻地抿了一口茶,“就好象这茶,没过二三道就品不出这其中的味儿。”
梅雨突然扑嗤一下乐了:“嘿嘿,小姐上疏拒婚且被允准的消息若传到了武王的耳边里,他又会是怎样的情景?想想就可乐。”
“怎样的情景?横竖是一开始乐得想翻跟斗,紧接着发生的事情他会气得半死!”佟嫣然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