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跟你说过,你玩不过他们的。”
从来佩奥特到现在,这是林曜晖最晚离开的一天。他从办公室走出来,已经过了晚上7点,这一层的人都已经走光了。过道的白墙上、地砖上,红、黄、绿、紫……的光影像万花筒般闪烁着。林曜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
“楼顶的景观灯开了。”海莉说。
林曜晖靠近过道上的玻璃窗。从这个角度他只能望到一部分——一个仿佛迪斯尼电影里彩色气流般的巨大光旋正在他头顶上空不停地变幻,鲜艳的色彩让人恍惚间觉得,好像下一秒钟,那些熟悉的卡通人物就会驾着降落伞从他面前飘过去。他想起来,在之前登上B座楼顶的时候,他曾经见到过那一排排炮筒样的东西。
就像蝙蝠灯。
“你怎么走?我送你吧。”
海莉耸了耸肩膀:“我不反对啊。”
林曜晖把车从地下车库里开出来。
渐渐地,佩奥特大楼在他们身后了。现在林曜晖可以看清楚,大楼顶上盛开着一朵几十米高、用缤纷的光束编织的彩花,它被大楼本身犹如植物茎叶般的线条优雅地衬托着,巨大的花瓣一会儿舒张,一会儿又收拢,在夜空中轻盈地摇曳。毫无疑问,它是这里的中心,四周围鳞次栉比的楼房在它的映照下全都黯淡无光。
“这就是佩奥特的标志了。”海莉坐在副驾驶座上。她没有看这边,但她知道林曜晖的目光被牢牢地吸引在后视镜里。
忽然,花瓣的中央暴亮了一下,就像有一道闪电劈进了这张巨大的光束之网里一样。
林曜晖吃了一惊:“你看到了吗?”
“什么?”
仅仅是一瞬间,一切就恢复了原状。巨大的花朵在楼顶上绽放着,花瓣几乎要拂到天上飘过的云团。林曜晖从车窗里探出头去往后看。没有任何异常。
“什么?”
“……没什么。”
他话音刚落,道路两边的街灯忽然闪了起来。他感到背部像被什么猛撞了一下,整个人朝前一冲,他连忙握紧了方向盘。他跟着看到,远近的楼房里,所有的灯都在闪。
海莉也被颠了一下。她以为是撞到东西了,但车后面什么也没有。
道路上这时候空空的,只有他们一辆车。两个人互相看着,脸上一明,一暗,一明,一暗……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三十秒,或者两分钟……灯闪终于停了。道路两旁,那些灯暗昏昏地,然后,亮度一点点增强了。温暖的感觉回来了。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
林曜晖想起那天在图书馆,孙觉人的办公室,头顶上的日光灯一闪,一闪……那天晚上,雷原死了。他看看后视镜,佩奥特大楼已经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觉得车里凉飕飕的,他心里也凉飕飕的。
“咳!”他听见海莉轻咳了一声。
她应该也是?
“对了,你为什么举手?”他找了个话题。他迫切需要找一个话题。
“嗯?”
“下午,你为什么举手?”
“哦,那个呀……因为我有强迫症啊,那种场合有人问没人接我会整个晚上都睡不着觉的。”
“说真的。”
“说真的嘛……”她撮起嘴唇。她今天又是帽衫,挎一个卡其色的帆布包。她想了想,拉开拉链,从包里翻出一本书,很颐指气使地伸过来。
“喏。”
林曜晖一眼就认出来了:自己的小说《战涛》的第一版。书的封面翻得灰扑扑的。
“你签个名。”
“原来你读过我的书?”
“你签个名!”
“那为什么你之前装得一点不认识我的样子!”
“读过你的书而已吗,干嘛要说出来?讨好你呀?这种事情我才不干呢。”
“那你现在又说?”
“因为你被他们耍了啊!是我让你下的台。你知恩图报吧。”
海莉是外地人,租的房子离佩奥特大楼大约三站地。她平时坐公交上下班。林曜晖把车开到她租住小区的侧门门口,靠边停下。
“签什么?”
“就签‘被耍得团团转的一天。要没有你我就完了。永远感谢你。林曜晖’。”
“哇!过不过分一点哪?别的我都省略了啊,就留最后三个字。”
“等等!”这回她认真想了一下。“‘给另一个傻瓜’。”她头朝着车窗外面,说。
林曜晖把这句话签在扉页上。
“OK,谢谢。”她拿了书,下车。“明天见。”
林曜晖目送她从很小的侧门走进小区。
这儿很黑,很窄的双车道,隔老远才有一盏路灯。是海莉要他开到这儿来的,离她住的那幢楼近。他看着她白白的帽衫一点点融入黑暗里,忽然觉得很冷。
很不舒服的冷。是从刚才一路带到这儿来的。
路灯幽幽地亮着暗黄色的光,犹如一顶很陈旧的油纸伞。伞下面,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影,黑色风衣的领子竖着,光的颗粒让他的脸看上去有点模糊。
冷……
四周围一片寂静,就像雷原出事的那条后巷……
一双冷峻的、鹰一样的眼睛……
被那双眼睛盯着,林曜晖的心“咚”“咚”地跳得很快。
他努力地望回去。那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灯下面,身上笼罩着大块大块的光和大块大块的阴影,他和围绕着他的明明暗暗的光线仿佛没有界限般互相渗透着、交融着,模模糊糊的一团,散发着令人不安的诡异气息。
整条路都是黑的,只有那盏路灯亮着,好像它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出口。而那个人就守在出口上,等着他来。
林曜晖发动了汽车。
他不知道他过去要干什么,过去了又会发生什么。但他得过去。那是出口。他只能从那儿过去。
车缓缓向前……
那双鹰一样的眼睛……
他盯着那双眼睛。
或者说,他是被那双眼睛牢牢地吸住了。
他忽然想起来,掏出手机,点开相机功能,对着那个人接连拍了好几张。“咔嚓”、“咔嚓”……
“哔——”,尖锐的车喇叭声骤然响起!一辆马自达6从边上一条更窄的巷子里拐出来,林曜晖的车差点和它撞个正着。他定了定神,把车往后倒了一下。
马自达从他视线前方开过。光影里,那个人消失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
他把车开到路灯下面,朝左右看。什么也看不到。他调看刚才拍的照片,远景很模糊,不确定有没有拍到那个人。
他呆坐了一阵,给海莉打了个电话。
“海莉?”
海莉这时候刚走进楼道:“什么事?”
“有个问题我一直忘了问:你相信浦桦是自杀的吗?”
小区正门外面,是所谓夜排档一条街,人声鼎沸,桌椅板凳从店面一直摆到门口,把本来就不宽敞的马路挤得水泄不通。海莉挑了一家海鲜馆。热菜上来的时候,林曜晖觉得身上暖和多了。
“也就是说,你现在相信我了。”她歪着头看他,一边用指甲剥毛蚶蘸酱油吃。
林曜晖跟她讲了刚才的事情。“……我觉得他样子有点面熟,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还有,在雷原出事的地方我也见过他。我怀疑他在跟踪我。”他讲着讲着,自己忽然泄了气:他有什么好跟踪的?想像力太丰富了吧。
但海莉的反应不是这样的。
“浦桦出事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他说,有人在跟踪他。”
“跟踪他?谁?”
“我也问他了。但他没有回答。他只说:‘你不会相信的。’”
林曜晖一震。
“怎么?”
“那时候,他在佩奥特是什么状况?”
“不好。他坚持的东西和陆沉他们想要的不一样,有段时间,他们冲突得很厉害。”
“就像我白天那样?”
“嗯。但我不认为因为这个他就会去自杀。他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不会那么容易想不开。所以后来看到那个视频我很吃惊……”
监控视频里,浦桦从琴桥的桥栏上一头栽了下去……
两个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对了,你后来怎么不写了?”海莉换了个话题。
“写什么?”
“高战啊!当时读到它的时候我还在念高中,我一直当是一个系列,到处找!后来才知道只有一本。”
“一本还不够吗?”
“当然了!为什么不写下去啊?我太喜欢那种感觉了——你把那些伪善的、惺惺作态的假面具全部打碎掉,那种才是彻头彻尾的绝境,高战只有他自己,他靠他自己来和全世界作战……这个太棒了!所以你知道吗?我今天真的对你太失望!你写高战的啊!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看透了,结果人家给你一点点甜头你就相信!哦卖糕的!你比你写的人蠢太多了!”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激动了,撇撇嘴,继续剥毛蚶。隔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大笑起来。
林曜晖也忍不住笑:“算了,反正今天我欠你的。”
他向老板要了两只新碗,盛了两碗鱼汤。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呀?”
海莉轻声嘟哝了一下。
“什么?”
海莉把声音放大了一点。这回林曜晖听清了。
“唉,自己念出来都觉得很陌生啊……不过海莉不是我的英文名字。”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说。可能是鱼汤的味道还不错的缘故吧,她喝了一口,继续说下去。“我以前有一个朋友就叫海莉,姚海莉。她很厉害的,打排球,跳绳,什么都厉害,比那些男生都厉害。当时刚上初中,那时候的男生是最坏的,各种坏——再后来就不是坏,是贱了——有个家伙中午拿一个假老鼠到处吓人。第二天那个男生打开课桌,哇!一个真的在里面。他当场就吓哭了。”
“海莉干的?那个海莉干的?”
“嗯。她罩着我们。她其实跟我差不多高,但她什么都不怕。那些男生挑事,她就站出来,反正他们不敢打她胸,不敢打她脸,她就不管,骂又骂不过她……对了,她还是学校合唱团高音部的领唱。”她笑起来,眼神漂浮着,像是看到很久以前去。“我就差多了,什么都不会,胆子又小,又肥又难看。当然了,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哈。”
“不是啊,从前我不知道,但你现在蛮漂亮的。”
“啊哈,是吗?谢谢。那时候我唯一会做的,就是在日记本里编排他们。有一些是真的,但大多数都是我自己瞎编的,我把当时能想到的最坏的东西都塞给他们……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自己挺变态的。”
“应该叫腹黑吧。总之我理解的就是,13岁的时候你写了你人生里第一本********。”
“哈哈哈,不过还真是,还真是。”她笑了一会儿。“里面的主人公就叫海莉。本来应该是我自己对不对?我的日记本嘛。但就是觉得应该写成‘海莉’才对,写成‘海莉’了主人公才会去做那样的事情,故事才会好看……后来有一次她看到了。我跟她解释,说我不是在编排你;她说我知道,没关系,我的名字给你用好了。”
林曜晖明白了:“所以后来你就用海莉这个名字了?”
“是啊。”海莉笑笑,说。
她在心里把后面的部分续完:“……后来,跟我说完那句话的那个暑假,她在海边游泳的时候淹死了。我知道是我害死她的。像名字这样重要的东西是不能随便给别人的。她把她的名字给了我她才会死。”
不用都讲出来,自己知道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