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图书馆的事,我在佩奥特打听了一下……”
星期六上午是雷原的追悼会。殡仪馆安排的是松鹤厅,9点钟先有一场,他们是接下来10点场的。林曜晖到的时候,先跟家属在厅外面说了一会儿话,然后走到楼外面的空地上,和先到的陈伟、杜宁几个人抽着烟候场。过了一会儿,孙觉人也到了。
“……会整体搬迁到新城区去,是中心地段,建成以后,要比现在大好几倍。我看了效果图,蛮不错的。”
孙觉人“嗯”了一声。
天气很好。但殡仪馆四周围总是弥漫着淡淡的烟尘。各种焚烧东西的味道。
9点那一场结束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开始清理松鹤厅,把大小的花圈从厅里移出来,胡乱地堆到一角。
“到我们了。”杜宁说。
陈伟重重拍了一下他:“说什么呢!是雷原!”
他们过去,帮着把花圈花篮、白色的花饰搬进厅去。
松鹤厅是个小厅。二十几个人,按亲疏分站成几排,林曜晖他们站在最后面一排。
“浦桦那时候是在仙宫厅,”陈伟悄悄指指边上。“两兄弟,算是紧挨着。不过他那个是大厅,来的人多多了,还有好些电视台的……”
随着哀乐,工作人员推着雷原的灵柩从厅后的小门进入。前排顿时响起了哭声。
对林曜晖来说,他人生里最重要两个朋友的离开,此前还多少带着想像中不真实的成分,但现在,回荡在整个厅里的哭声证明了,静静躺在他面前灵柩里的那个人已然彻底地、完全地死去了,而且很快连这个身体也将消失。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远要比自己以为的更难过……
等到所有仪程结束,已经过午了。大家简单聚了餐。孙觉人首先告退。正好林曜晖也准备走,就说:“我送你吧。”
一路都无话。车驶进老城区的中心。林曜晖问:“你还是住图书馆?”
“嗯。”
车于是拐去图书馆的方向。
“其实你说的那个,我都清楚。”孙觉人忽然说。
“什么?”
“图书馆整体搬迁的事。新馆设计招标的时候,也征询过我们的意见。但是你知道吗?本来,没有人想要动图书馆,整件事情,实际上都是佩奥特在后面推动的。而且,那个新馆的造价预计会达到7个亿,政府拨款不到四分之一,剩下的钱几乎全由佩奥特出。”
林曜晖吃了一惊:“你们那块地皮有那么值钱吗?”
孙觉人没有回答。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道:“现在这个图书馆是八六年的时候建起来的。它的前身是民国二十三年所建的市立图书馆,可惜,****‘破四旧’的时候被摧倒了。”
林曜晖有些奇怪:他怎么讲起历史来了?
“好像是六六年?”
“六六年十月份。当时全国到处都在烧书。我父亲是治国学的,家里收了很多古籍、字画,好几百斤沉哪,那天全被抄出来了,搁在一辆平板车上,车前面拴了绳子,让我父亲像头牛一样地拉。当时我才那么大,”他伸手比划着,“一手拉着我父亲,一路哇哇地哭。走到半道上,碰见老馆长他们,是从图书馆那边过来的,一样,每人一辆平板车拉着,车上满满的都是书。那些红卫兵就跟在他们边上,一路喊着标语、口号,一路用铜头皮带抽他们。那天我们走了老远,出了城,又走啊,走啊……终于到了——老大的一片草场,堆满了书,各种各样的书,高得呀……在我记忆里,它简直比座真山还高,都是拉到这儿来烧的呀!四周围都是人,敲锣打鼓,红旗飘扬。有人爬到书山顶上去,用大喇叭喊口号,所有人都跟着喊。跟着有人开始点火,无产阶级**********的烈火。我父亲、还有老馆长他们,都被推到书山的边上去,每个人都跪着,强按着头,让那火烤他们……那天的火,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车已经开到图书馆对面了。林曜晖把车靠边停下。
“你知道烧书的地方在哪儿吗?”
“哪儿?”
“就是现在的佩奥特大楼。”
林曜晖不由得一愣。
“这么巧?”
“巧?”孙觉人笑了笑,但笑容很古怪。“后来****以后,商量着在原址上重新造一座图书馆。老馆长本来就是搞建筑设计的,他主动把这个工作接了下来。当时我会抽空过去给他跑个腿啊、找个资料什么的。有一次我问他,说:‘陆老,您这座图书馆设计的主题是什么呀?’他跟我说:‘****一场浩劫,几乎使得中国延续几千年的文气中道断绝。我的设计意图只有一个,就是重新培育文气。’”
“重新培育文气?”
“原来从前抄图书馆的时候,老馆长他们冒险把最珍贵的几千册书藏了起来,就藏在五几年时候他们挖的一个地下防空洞里。来抄的红卫兵没有发现,那些书才算躲过一劫。它们就是老馆长眼里重新培育文气的土壤。而那个防空洞,就是今天图书馆地下二层的特藏书库啊。”
林曜晖脑海里闪过去的,却是那天孙觉人告诉他雷原很突兀地出现在特藏书库里的情景。
……书库里的灯一闪,一闪……
“对老馆长来说,这个地方从来就不是死物,它是活的,是有生命的……”
在他们对面,图书馆安静地伫立着。阳光照耀下来,小楼光华流转,如在灵境。
林曜晖的心里忽然一动。
“你刚才说‘陆老’,该不会是……”
孙觉人的眼神里透出很异样的神色:“你想到啦?没错,陆沉就是老馆长的儿子。所以我才想不通,佩奥特即使花那么大的代价,也要把他父亲留下的唯一的建筑作品拆掉——到底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