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茉站在大门边的竹屏后面,冬日里的竹子一样还是长得密密实实,只是枝叶多有枯黄。
透过竹子交错的缝隙她看见门口孟离正向来参加祭祖礼的宾客一一鞠躬道谢,送他们上马车。
其实,王府是从孟屹这一辈开始兴盛的,祭祖时加上父辈祖辈上下不过三代人,所以以往每年这个时间都是府里人自行操办,由宛茉帮着老夫人一起,一家人简单行个仪式。
今次刚好赶上王府立了正妃,方才算得是家室齐全、后继有人,加上王妃又是坤鲜公主,少不得要正经办一场以告慰先人,于是便连皇上都亲自降了旨以示隆宠。
这样一来,素日里就相好的大臣贵宾们免不得都要上门了,塔娜作为府里女主人,虽不熟悉汉人礼制,但也里外兼顾、行事妥当,受到了诸多赞赏。
这也没有是理所应当的,何况宛茉本就不闻窗外事的性子,所以听说也只是听说,并不以为意。
看着最后一辆马车走远了,孟离这才舒了口气,转身回府。
绕过竹屏,看见宛茉站在那儿,视线向下,面色微微发白,双唇紧闭,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故作轻松地走上前,“怎么了?这么冷,怎么在这儿站着?”
宛茉抬起头,眼里含着的泪在看见眼前的人的一瞬间,簌的掉下,滑过脸颊,滴落在地。
“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孟离看到周围偶有人过,便把她揽入怀中,轻声细语。
宛茉知道他说是怕被旁人看见说了闲话,便不做声,只轻轻的推他到一步之外,与他并肩走着。
孟离心想着是不是今日的礼制叫她不快活了,可又想着她素来并不在意这些,一路上翻来覆去,心里有些乱。
行到清梨苑,关了院门,院子里冷冷清清的一个人都没有,想必是洛玉吩咐的,正好,方便说话。
她径直先进了房门,立在那儿,等着孟离。
孟离知道,恐怕是有要紧事,不知道是谁告诉她的,更不知道她了解到哪一步了,心中有些打鼓。
跟着进了门,转身关门。
“怎么了宛儿?”他柔声道。
宛茉深吸一口气,肩膀微微提起,又沉沉的落下。
“孟离,”她开了口:“我们夫妻一场,你曾经也向我许过诺言,有什么事,只要我问,你一定会诚实回答,不知时至今日,还作不作数?”
没想到她这样直接,孟离有些怔住。
“你想问什么?”
“之前在边城时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我疏远到那样的地步?”
她原是要问的是这个?以为她要问的是林府的事,他连搪塞的话都想好了,却被这样的变化搅乱了思维。
“边城事忙,时常顾不上是我的错,可我们不都说好了,过去就过去了吗。”
宛茉很是失望,到了今日他还是不肯给一个答案,这样不明不白的两年、艰难无依的两年,在他口中听来,是这样轻松。
“你不想答便直说,何苦答的这样没有诚意。”
孟离看着她,眼里透着担忧,她怕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流言蜚语,不然怎么好好的又提起旧事,那段他恨不得从他们人生中清除的时光。
“孟离,你最近上朝见过我爹吗?”宛茉抬起头,目光坚毅,微微颤动的睫毛却出卖了她。
“见过。”他气定神闲,仿佛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爹近来可还好?”
“前段还好,近来不知。”
宛茉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近来为何不知?”
他没有躲避视线,眼睛里一派清明,“宛儿,此事我不是有意瞒你,不说一来是怕你担心,二来,这事本不是什么事,恶人诬陷而已,查清楚了就没事了。”
“诬陷?什么样的诬陷能叫爹爹都蹲进大牢里,他一生清明,不知哪里染上了污点?”果然是出事了,可是这样的大事他竟能说的这样轻松,叫她不敢置信。
孟离双手抓住她的肩,“宛儿,没什么大事,你别急,我们在处理。”
满腹的委屈突然涌上心头,眼泪像脱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滑落,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断断续续的,“孟离,你别……别骗我,说实话好不好。”
看着她这副模样,他只觉得心口生疼,这一瞬间,什么家仇都不重要了,他只想好好守护眼前的这个人,这个曾经天真烂漫的眯着笑眼说会一辈子只对自己好的女孩。
是他错,他没有做到自己承诺的,他只是想卸下心头的那份重担,如果不把事情做个了结,今后的日子他不敢想象要怎么走下去。
娘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自从知道那件事后,虽说她也一直克制着不叫自己纠缠在上头,可是他明白,娘亲的心里也是期盼能有事实大白的那一天,他必须要赶在娘离开前给出一个交代。
我的父亲没有战败、没有逃跑、没有被俘,这一切都是阴谋,他是被为人所害,是被众臣所害,而那个所谓众臣之首,他不敢相信,但事到如今却不得不信。
他找寻来多年的仇人和真相,到最后会直指他的岳丈,林鹏。
从最开始在边城听到时的怀疑,到之后越来越确定,他的心也慢慢硬了下来。
他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父亲当年在大胜之后面对疯狂来袭的敌兵和突然不堪一击的汉军时心底里时恐惧还是绝望,他猜,应该只有震惊。
可即便这样,父亲也没有放弃,跟他教导自己的一样,就算忍辱偷生,也要不辱使命。
“我求你,跟我说实话好不好,好不好?”宛茉的哀求还在继续,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该要下定决心了。
“宛儿,”他握紧了她的肩:“对不起,父亲的事我无法插手,也帮不上忙。”
宛茉一时忘了哭泣,睁着红彤彤的大眼睛,发愣一般的看着眼前的人。
他说对不起,帮不上忙……
“为什么?”
“此事牵涉到我父亲当年的死,我实现没办法在中间做出选择,”他皱着眉,极痛苦的样子:“可你放心,此案是刑部主事亲审,必不会有什么偏颇,而且涉及人员不止父亲一人,他们断案必定会慎重再慎重的。”
宛茉的记忆中从未听过孟离做这么长一串的解释,翻来覆去,只是为了告诉自己他做不到。
她见过打碎牙齿和血也要吞下去的孟离,见过隐忍不发、一心为国的孟离,见过意气风发、兄弟情深的孟离,也见过柔情蜜语的孟离。
可眼前的孟离,她好像没有见过,他是这样陌生,这样冷淡,她甚至觉得,现在的他比在边城时疏远自己的他还要冷漠。
她本能的挣脱了他,后退两步,与他面对面站着,扬着头仔仔细细的看着眼前的人。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她抹了抹脸,脸上的泪待会没了,只有摸上去硬硬的泪痕,见证着她的脆弱无助,可现在,她不会再这么下去了。
从小到大,一直被父母哥哥护在羽翼下,即便现在有这么大的事他们也都不肯来告诉自己,生怕让这个幺女妹妹担心。
可是以后,她决定该要懂事了。
宛茉站下原地,扬起了嘴角。
“你去忙吧,我休息了。”说着转身进了里屋。
孟离站在原地半天没动,好久好久,他转身离开,临走前,宛茉叫住了他。
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孟离,我知道你不会答我,但其实,父亲的事你一早就知道对不对?”
她的声音停了停,接着,他听到里屋传来的笑声,轻轻的,带着些无奈。
“虽然不重要了,但是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声,你孩子的事与我无关,我没有做任何行动也没有一丝丝的坏心思,我问心无愧。”
孟离的眼神黯淡下去,牙齿狠狠的咬着,终于,没有说一句话,离开了。
他一路飞奔到塔娜处,顾不上下人们惊恐的眼神,一脚踹开房门,阴冷的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怒火,“你跟她说了什么?”
塔娜正跟着府里的老嬷嬷后头,学着缝些什么,听到门被踢开的声音,有些惊吓,瞪着眼睛看着外头,见是孟离来了,刚要扯出笑脸,听到他口中的话,笑容僵在了嘴角。
孟离几步上前,站在她面前,阴沉着脸,一边的嬷嬷下人见状,赶紧告了退。
塔娜仰着脸看他,看见他满脸的怒气,额头上的青筋若隐若现,似乎在宣示着他的怒火。
她笑了,果然,又是为了那个女人,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主动来找自己。
“王爷说的什么?我不明白。”
孟离深吸了一口气,蹙着眉,“你跟宛茉说了什么?”
塔娜悠悠的站起身,把玩着手中的绣样,那是一件小孩的肚兜,鲜红的布料上绣了两条小鱼儿,看着可爱极了。
“王爷,我跟姐姐不过今日偶尔遇见,拉了几句家常,何至于叫王爷如此动怒,难道,连说话都不能了么?”
“家常?”他冷冷的笑道:“你与她有什么家常,你是什么样的家庭,她是什么样的家庭。”
这句话彻底挑起了她内心最深处的自尊,她啪一下将手里的肚兜拍在桌上,脸上腾起一团火,张嘴就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忍住了,突然漾起笑意,“我的家庭自然与她不同,她马上就是罪臣之女了,而我,我的父亲是坤鲜汗王,我的丈夫是当朝王爷,我的孩子,也将会是王府未来的主人。”
她边说着,便保持的微笑,盯着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