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夫打开小抽屉,拿出当日凌梦知来找自己时拿着的小药瓶,这东西本是她的,里面装的是他们两个共同炼制的九转丹,有解蛇毒的功效。
华良是祖父的弟子,从八岁起便来家中拜师求学,祖父待他要比待父亲还要好,因为祖父说过,华良的天资要比父亲优越,将来他的衣钵是要传给华良的。
所以父亲打算让她与华良结成娃娃亲,如果华良真得成了太医院的院长,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那时候还没人叫自己罗大夫,她闺名一个艾字,就是艾叶的艾,艾叶驱邪是种良叶,华良常叫她叶子妹妹。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果一切都顺顺利利的就好了,她会在十七八岁时嫁给华良,长她四岁的华良会经由祖父的引荐进入太医院。
依照华良的医术,罗艾相信他一定会前途不可限量,可一切都毁在了宸妃难产而死,她没能够成为华夫人,还牵连罗家上上下下被诛连。
罗艾忘不了抄家那日,祖父连着几天都入宫未归,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父亲花了银子在宫里打听到,说是宸妃难产,祖父连同性命难保,怕是要累及家眷了。
父亲惧怕得很,将她藏在了一个友人家中,为的就是想让她留一条命,华良是祖父的弟子,不知道会不会惹祸上身,为了避嫌,父亲并没有将自己托付给华良。
她是父亲最小的孩子,名字写在族谱的最后一页,父亲机智的扯去了那页烧了,活是活了下来,可她便成了没有祖宗,没有姓氏的浪人。
充军的充军,流放的流放,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的没了。
若说自己恨胥盛的皇帝,怎么能不恨,他的爱妃过世了,恨不得要天下人来陪葬,可是他的家人骨肉分离,妻离子散,有该要谁来陪葬!
罗艾握紧了手里的那只药瓶,如果说她恨死了胥盛的皇帝,那她更该恨的便是华良。
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可以因为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皇帝驾崩放下仇恨,可她却放不下华良对自己的薄情寡义。
罗家败后,皇帝沉浸在宸妃的死中,没心思想其他的,罗家这样如同蝼蚁的小人物,也没人查个究竟是不是少了个姑娘没被变卖为奴。
风声大抵是过了,华良也没有被牵扯进去,只是他再没希望进入太医院了,因为是祖父的弟子,可以他的医术,悬壶济世未尝不是更好的选择。
罗艾开始动心思要与华良见面,她幻想着他们二人逃出京城,找个新的地方成亲齐家,夫妇二人平安度日隐姓埋名,也是自在的,这成了悲剧里唯一美好的事情。
可她没想到,父亲的友人居然动了歪心思,见她青春正好,模样不错,还是个出身医药世家的碧玉闺秀,便将她高价卖到了扬州去做瘦马。
罗艾记得很清楚,是曼陀罗花汁液煮沸的味道,闻了后迷迷糊糊的就晕倒了,等她再清醒过来,已经离开了京城,身在扬州。
名为书寓,却做着下贱的勾当,三百两银子,将一个随时可能暴露身份的女子卖了,实在是一笔好买卖。
让她唱曲,她便差点咬舌自尽,让她跳舞,她差点投缳自尽,让她下棋,她便差点吞了棋子自尽,那老鸨子便只能捆了她,想要饿着她磨磨锐气。
若是被卖给别人,倒不如饿死了!她是何等的刚烈,这性子即使过了几十年还是丝毫未变。
大概是她宁死不屈,书寓的老鸨子觉得自己做了笔赔钱的生意,大钱算是赚不着了,调/教不好如何能卖得好价钱。
谁若是愿意要了去,给了三百两,也算是省了消磨的力气,总比饿死了,既赔了三百两银子,又惹了晦气好。
罗艾不知道华良是如何打听到自己下落的,花三百两银子给她赎身的正是华良,她以为自己脱离苦海了,这回他们可以隐姓埋名过日子了。
可却是不知道,还有更深的火海等着她。
“师哥,你哪来的钱替我赎身?”罗艾哭得不成样子,像扑进他的怀里。
“家里还有几亩薄田,都卖了!”华良只是扶了她的手坐在椅子里。
“叶子,你是老师的孙女,我不会不管你的,老师的恩情,无论如何我都要报答!”
听他的话罗艾心里一暖,这虎穴狼窝也算是没有白挨,挨到华良来救她出去了。
“师哥,我们走吧,我们去西域,离开胥盛,就你我二人,隐姓埋名,凭借你我的医术,不做太医又如何?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罗艾自从抄家再没机会与他说这么多话,这会儿也顾不得矜持,将心里的话一股脑的都向他倾吐出来。
“叶子……”他坐的离自己有些远,脸上表情淡淡的,“我还要回京城。”
他的神情,他的话,几十年过去了,想起来还是凌厉如一柄快刀,割的她体无完肤。
他不能娶自己,她已经被卖进了娼门数月,再不是家世清白的姑娘,华家可以娶一个家世普通,哪怕是贫寒的女子,可也得是清清白白的。
这些事情是罗艾后来才知道的,华良求了他双亲,只同意变卖田产替自己赎身,报了罗家的恩情,却不容他娶自己过门,而他冰冷的目光,藏不住对自己的嫌弃。
她穿了她们的衣裳,涂了她们的脂粉,睡了她们的床,就变成了下/贱的,寡廉不知耻的女人。
“你嫌弃我?”
“我不顾死活在这里守身如玉,为何你不相信我?”
这些话都是罗艾心里想的,她没问华良,也不打算问,不等他带着自己回母亲远在林州的老家,她便不见了。
大概自己莫名的就消失了他就解脱了。
罗艾将手里的药瓶放回抽屉里,那天晚上她之所以接诊了凌梦知,是因为她离开前带走了华良身上的五十两银子。
接诊不是因为他的薄面,而是那五十两银子,凭借着那五十两银子,她逃到了西域,开了医馆,如今生活富足,隐姓埋名,除了身边一个爱人,都是她当日希望的。
他们之间的那点情谊,在这数十年的消磨里,连点恨意都未曾留下,罗艾不打算原谅他,也不打算咬牙切齿的恨他,活着时不相往来,死了后更是黄泉不相逢。
大概是自己经历了,所以她才会拦住那个打算回胥盛的姑娘,不管她还能不能记起来什么,以她的经历怕是再难回到从前了。
罗艾没那么狠心,她希望那姑娘不管是不是皇妃,都能如愿回到自己爱人身边,不要像她一样。
罗艾也没那么伤心,毕竟她现在是罗大夫,心早已如枯木,难再逢春。
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就在那日,华良嫌弃她陷身风尘不肯娶她的一刻,冰冻三尺,心凉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