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谷这个地方,初来时只觉瘴气弥漫,走兽飞禽凶猛,住久了方能体会到仙镜飘渺来,尤其是入夜后,如同异族人瞳孔的灰蓝色夜空,星月如触手可及,远眺过去往生崖云雾缭绕,如画中山水。
谷中珍奇异兽似睡在卧榻边般呼吸相闻,那终日饮用的融雪溪水口感清甜,只可惜栾青已经接到了圣旨,敦促他回到庆阳关为先锋官,需离开这仙境般的地方。
秦素映坐在巨石上眺望着星空,漫天星子,耀眼而夺目,身后传来脚步声,“明日就要出谷了,怎么还没有休息?”
她知道身后人是栾青,指给他看那月亮,“这么好的月色,明日开始怕是就再也没有心情看了!”
栾青挨着秦素映坐下,将手里带出来的斗篷为她披好,天冷的吐气成雾,“等这场仗结束了,我们会有很多时间看月亮。”
栾青握住了素映的手,她温柔地望过来,是啊,他答应过自己会与她携手归隐于仙人谷,再不问世间乱世,从此男耕女医,抚养田七和悟儿长大。
她一直希望的平淡日子,喻青帆也曾经许给她的平淡日子,却是食言告终。
秦素映温柔地眸光闪动着垂下,轻轻地叹了口气,“栾青,我好害怕,害怕战争,害怕战场!”
失去喻青帆如同一个难以醒来的梦魇,“我已经失去青帆了,再失去任何我所爱的人,真不知道还有何勇气活下去!”
失去亲人的伤痛栾青知晓,他自幼成了遗孤,怎么会不理解,栾青抱住了秦素映,试图安慰她,“别怕,明日我们一同出谷,有你在身边我是不会死的,别忘了你可是仙人谷的医仙。”
月光下,素映点了点头,两人十指交握,她心中默默地再向天上的月亮祈祷。
“月宫里如果是住着思慕爱人的仙子啊,那就请听见我的祈祷,请让天下有情人别再经历生死的折磨,战乱的流离。”
翌日,接到圣旨的徐圭、徐聪、栾青加上秦素映一同率领残余的喻家军驾马出谷,本来唐碧请求同去,可是考虑到冯常年老,且身受重伤,还需要继续休养,身边有人要照顾,唐碧身负轻伤,那便二人一同留在谷中。
“看来京城的意思倒是和我们的同道,都希望能够以最少的伤亡解决叛党”
徐圭一直担心朝廷下旨态度强硬的剿灭叛党,岂不是死伤过多,对于胥盛来说是不利的,反而给了回纥休养生息的机会。
“下一步我们先按兵不动,倒是可以渗透几个叛军中并不坚定的将领!”栾青提议道。
“我倒是觉得,我们应该先鼓动民心!”秦素映说道,“那些叛军将领如今正是得意,岂能轻易改了主意,倒是叛军勾结了回纥人,定会激起民愤!”
素映在边城走动多年,知道边城百姓受战争荼毒怨念较深,所以对回纥人误解深,但凡知道叛军与回纥人勾结,定会民心所反。
“秦医官说的有道理,先鼓动民心,再渗透将领,以最小的损失孤立风遇尘!”徐圭已然胸有成竹,快马一鞭三人朝着日升的方向驰去。
朔州来的援军如今以退守庆阳关,离边城百里之遥,夺取了边城的叛军见前来的援军又退了回去,更加的士气高涨,狂妄自大起来。
叛军众多将领都以为援军无力再战,供给不足,且皇帝忧心于回纥人出手相助,遂有所忌惮,甚至叛军里还起了谣传。
“将军可曾听说?朝中主和派已经有大臣进谏皇上,封荣惠亲王为摄政王!”
刘冕不大相信,负手而踱,问刘灼道:“此话可信?”
“将军,援军原路退回,无力再战,且荣惠亲王手握十几万大军,岂不是天时地利,皇上必定估计着回纥人不会轻易剿灭叛军,封摄政王招安是早晚的事情!”
刘灼的话似乎有几分道理,刘冕此时被胜利蒙蔽了眼睛,他指了指刘灼道:“荣惠亲王的王妃横死,这是个好机会,不如让宜君嫁给王爷,我刘氏可就成了王爷的亲族,若真为摄政王,那可就是王妃了!”
这一点刘冕和刘灼倒是想到了一处去,将宜君送到荣惠亲王的身边,听闻几家将军已经打算送女眷给王爷,就是为了沾亲带故,谋得好处日后便利。
“只是之前宜君是要说给栾青的,王爷也是知道的,此番送入王府,是不是有所阻碍?”刘灼面露难色。
刘冕叹了口气,感慨当初看走了眼,没想到那栾青居然临阵脱逃,还是为了一个寡妇,简直胸无大志,“不管怎样,都要把宜君送入王府,哪怕是个侧妃!”
刘冕深知刘氏没什么门第,做王妃有难度,若日后真的是割据一方的亲王,哪怕是做个侧妃也是有好处的。
有人想将女眷送入王府,送到荣惠亲王的床上,时不时的吹枕边风。
同样也有人想笼络人心,召女眷入府,有了这一层纽带就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想想风凌尘早些年也走过这条路。
在喻后之前多少女子充盈后宫不过是为了权衡朝野,又有多少女子是为了权力而牺牲掉了自己的青春韶华,就连如今的喻后,最初也是皇帝手里的一枚棋子。
亲手杀掉喻孝宜,一则是因为她的确个性乖张,惹怒了自己,多次对先太后不敬。
二则还是因为她是喻后的表妹,是个眼线,倒出这王妃的位置另有他用。
最适合王妃的人选,自然不会是手下副将的女眷,风遇尘心中有数,遂召见了闵婴,他要求娶一个回纥女子,巩固自己在西北的地位。
回纥已经没有什么适龄的公主了,阿图什无后,就算是有后年纪也是尚幼,先可汗的女儿大都过了婚嫁的适宜年纪,也都已经许配给权臣和部落可汗。
可是闵婴觉得联姻是个好机会,他转了转眼睛并没有说出为难的一面反而说道:“王爷,联姻让回纥和边城相互依存,自此后京城的皇帝可就真的无能为力收回边城了!”
“闵婴,本王知道,你们回纥也没什么公主了,那些偏远部落的别想打发本王!”
风遇尘的话让闵婴尴尬的笑了笑,“王爷,金刀王还留下了一个伽蓝公主,与王爷年纪相当!”
风遇尘心里一合计,合适倒是合适,可这伽蓝公主与加塔的旧情,他还是有所耳闻的。
“闵婴,如此佳人,不知道可汗可否能够舍得嫁给本王?”话没有挑明,可对于闵婴来说已经够了。
“闵婴回去奏请可汗,王爷且等答复!”
风遇尘对这个伽蓝公主丝毫不感兴趣,可是他对割据西北感兴趣,他需要将自己置于重要的地理位置上,衔接回纥与胥盛,站稳脚跟。
荣惠亲王要求娶伽蓝公主?加塔算是料到了一多半,还有一部分是源于他还没做好决定,闵婴方才转述风遇尘的态度,他心里也做了决定。
“可汗,如今回纥刚息战事,不得不与那边城的荣惠亲王相互为盟,和亲是最好的方式,至少能保回纥度过危险期!”
闵婴苦苦相劝,希望这个在他眼中魄力稍有不足的王子能够撇弃儿女情长,多为回纥着想。
加塔坐在虎骨椅中一阵沉默,双手撑着桌案,双目如炬,闵婴继续劝道:“可汗,身为天下王者,若是想无所辜负是不可能的,若可汗负苍生,若可汗负美人,听凭可汗抉择!”
苍生——美人?加塔摇了摇头,他的选择是信还是欲,他承诺伽蓝公主许她未来,到底是要辜负她的期望了。
见加塔可汗深深地点了下头,闵婴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下了,“不知可汗打算派何人去劝慰公主?”
金刀王死于乱军之中,本来就是不宜嫁娶,而且还要嫁给一个异族人和亲,怕是常人无法劝说得了伽蓝公主,闵婴自然想让加塔可汗亲自去,可又怕可汗逃避,所以试探的问道。
“我亲自去!”加塔起身,这次不去面对伽蓝,恐一生都是在逃避她,是恨是怨当面了断!
伽蓝还住在那所宫殿里,封住的门窗都拆了下来,也不再有危险了,庭院里的白色喷泉还在继续流淌,黑风依旧自由的在门外散步,她也如往日坐在窗前望着窗外。
只是父亲没了,阿图什死了,一切与以往相同又完全不同了,阿黛很少见到伽蓝公主如此安静过,一坐便是一天。
加塔王子来了!不,该称呼为可汗了,阿黛施了礼脸上有了喜色,公主最爱的便是可汗,想必可汗的到来定会让公主从悲伤里恢复过来。
加塔示意阿黛退下,他慢慢地靠近伽蓝,看着她用手背抹去眼泪,伸手轻轻地在她背上抚了一下。
“你来了”,伽蓝晴空颜色的眼睛抬眸快速的看了眼加塔,只是眼泪更凶了。
“伽蓝,振作起来!”加塔坐到她的身前安慰道。
“加塔,我只有你了,只有你还让我有活下去的希望!”伽蓝觉得自己促成了加塔的反叛,害了父亲,也害死了很多回纥人,所以心中懊悔。
“伽蓝,你还有回纥!”加塔抽出了自己的手,“这皇廷是我们要尽全力保护的,你是公主,肩负光耀回纥的责任!”
我们?伽蓝心中一甜,她会错了意,以为加塔是把她看做阏氏,他说过会娶自己,这皇廷是属于他们的家园。
“加塔,你何时娶我?”她问道,伽蓝不懂忸怩,即使嫁娶也是直来直去的问,她也希望这次加塔给她一个准确的答复。
逃避、闪躲的眼神,让伽蓝有些慌乱,他为什么不看着自己,伽蓝拼命地寻着他的目光,“怎么了?为什么不回答,也不敢看我?”
面对伽蓝的质问,加塔双眸镇静,无情的灰蓝色望着伽蓝,说道:“回纥需要一个公主和亲边城,伽蓝你是最适合的人选,所以我不会娶你!”
天塌地陷不过如此,她付出了这么多,到头来加塔要将她和亲边城,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胥盛男子。
“你不是说过会娶我,成了可汗就会封我做阏氏?”伽蓝怔怔的质问道。
“伽蓝,我食言了,你必须和亲边城。”
晴空般的眼睛氤氲出泪滴,加塔第一次如此坦诚,可能是面前的女子实在是太可怜了,所以加塔再不忍哄骗,句句真话,却也刀刀入心,生不如死。
咬紧牙关,幽蓝的眸子满是恨意,伽蓝抬手要甩一巴掌过去,却被加塔接住了手,她挣扎着依旧被牢牢的握住,只能泄愤的攥紧了拳头。
无视她愧疚的眼神,伽蓝瞪着他狠狠地说道:“加塔,我向天神诅咒,以我之名,附以此生幸福为代价,要你永生不得爱情,不得爱人,孤独终老!”
“伽蓝”
“不要喊我的名字!我与你恩断情绝,我的名字你不配称呼!”
世间之爱,多生于念;世间之恨多来源于爱;若念念不忘,必耿耿于怀,爱渐消,恨彼长。
伽蓝没想到自己等来的是这样一个结果,用家破人亡,万千性命的代价换来如此下场,现在她终于是看清了,加塔不爱他,这便是天神对她的惩罚,对她不忠的惩罚。
可加塔不爱她这回事,从没有人告诉过自己,就连加塔都没有说过。
他既是不爱为何不拒绝自己,冷酷的对待自己,为何还要有时温情脉脉,伽蓝恍悟,加塔利用了她,需要她做内应,需要她提供情报。
也需要她牺牲自己和亲边城,一枚用处颇多的棋子,伽蓝终于明白了,奈何用情至深的人当局者迷,如今只剩心如铁石。
“阿黛,你去告诉可汗,我同意和亲了!”在窗边坐了一夜的人说道。
阿黛原本以为公主会哭闹不止,就像是从前那样抵死不从,誓死不会和亲,没想到她居然坐了一夜答应了,眼光决绝声音冷漠。
“我要尽快的嫁到边城去,这封信是我提的要求,你拿给他!”伽蓝将信交给阿黛。
阿黛并不能体会到公主的心思,她只是奉命去告诉可汗公主的答案,而伽蓝心中所想却只有她自己最清明。
她既是逃脱不了棋子的命运,那就不要做一颗废子,要做便做一颗不敢轻易挪动的棋子,让加塔起落间皆有顾虑,求着她、依着她,万般顺从她。
她再没有依靠了,从父亲死掉那一刻开始,若是做不成阏氏就连公主也不再是了,而加塔给了她一个屈辱却可以当做资本的身份——和亲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