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眼看着要过了三更天,正是睡得正沉的时候,西北多风,夜里更是不得安宁,如同哭诉一般的夜风初来时喻孝宜甚是不习惯,那如同女鬼嚎哭般的风声让她常常失眠,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可时间长了便也就习惯了。
风遇尘十天半个月也不回来一次,喻孝宜也知道没事他是不会回来的,也懒得回来,所以夜里从不留门,孤身一人在行宫里安寝也是害怕,所以夜夜留了欢儿在外殿歇下,夜里也好有个照应。
外面西北风刮得寒气入骨,殿内却是燃了两个火盆,喻孝宜才不理会西北物资是不是短缺,她最怕风寒,所以一定要屋子暖和才能睡好。
而且寝褥不仅要用驱虫的香料熏染还要用暖水的麂皮水袋事先暖好,喻孝宜对被褥极其的挑剔,但凡不是上好蚕丝纺成的绸缎面便觉得刮脚面,盖在身上也不轻盈。
夏要枕玉,冬要睡兽皮,几层绢帕做成的枕套还要用桂花香多染几遍,不然总是有兽皮自带的一股子膻气。
今夜的风格外的紧,床帐拉的严严的侧卧时还是觉得脊背生寒,喻孝宜辗转反侧,只听着似乎外面除了风声还有其他的声响。
欢儿睡得跟猪一样,也不知道起来看看,喻孝宜皱着眉不悦的起身,拉开床帐喊道:“欢儿,欢儿?”喊了两遍方才听见外殿悉悉索索披衣起来的声音。
“王妃,您可是渴了?”欢儿揉了揉眼睛问道,松散的发髻歪在一边乱糟糟的,拿了衣架上的貂毛斗篷给喻孝宜披上。
“渴什么渴,外面怎么这么乱,是不是起战事了,别回纥人攻进来还睡得跟猪头一样,还不出去看看!”
欢儿白日里累夜里自然睡得香,根本没听见声响,听喻孝宜这么一说倒是听见外面似乎有吵嚷的声音,边城平日夜里连个耗子都没有,怎么会有吵嚷声。
在寝衣外披了件半新不旧的斗篷趿拉着鞋出去,这个时间小厮是唤不来了,只能自己出去看看了,欢儿裹紧了斗篷冒着风朝着大门去,那一条长长的庭院两侧树木太多,枯枝在冬天里像是魔鬼的爪牙般,月影下骇人的很,她低着头目不斜视的,心里多少惴惴不安。
刚走到一半,就听‘咣当’一声巨响,似有人在撞门,那扇坚固的行宫大门被撞得变了形,还不等欢儿反应过来,又是一声巨响,大门破了个孔,方才见了撞门的木柱伸进来,接着一下一下撞得厉害。
行宫里的人这会子都醒了,连内殿里不愿意下床一身娇娇的喻孝宜都趿拉着鞋出来了,只见那扇行宫的大门轰然被撞破,门外是千军万马的人,为首一个青甲将军,手中持剑立在中央。
“回纥人杀来了!”欢儿还以为是城破了,屁滚尿流的往回跑,倒是喻孝宜看清了,门外的人是风遇尘,只是他为何深夜提刀在行宫门外。
“王爷,大半夜的,这是怎么了?”喻孝宜不仅是脊背发寒,此时她浑身颤抖,看着风遇尘一步步的朝自己走来,一脸凶相,满眼杀意,那明晃晃的刀刃即使隔得老远也像是架在脖子上一般瘆人。
“喻孝宜身为王妃,对先太后不敬,犯七出之戒,不思悔改,今本王清理门户!”
风遇尘挥刀而起,面对死亡,喻孝宜身边的欢儿早就吓得顾不得仪态了,推开了自己身后的喻孝宜想着逃命,喊着“杀人啦,王爷要杀人啦!”
贱婢如此仓皇,风遇尘一个眼风扫过去,身后的卫兵一箭精准的射中了欢儿,从后背穿透前胸,立仆毙命,欢儿的死让行宫里其他准备逃窜的下人们恐惧不已,再不敢乱逃,都腿软的缩在角落里哭号。
欢儿死了,喻孝宜早就吓得腿软瘫在地上,“王爷,妾身不敢对先太后不敬!”
刀倏尔落下,落在喻孝宜的肩头,将她身上的斗篷带子滑落,一身艳粉色的寝衣,手上她最心爱的一对玉镯子都没有摘下。
“守丧期间不仅不着素色,还身着艳粉,佩戴钗环首饰,终日嬉笑享乐,身为王妃不体恤西北疾苦,骄奢淫逸,本王留你何用,杀了你慰藉先太后在天之灵,慰藉我军将士!”
平素风遇尘回家喻孝宜还是很小心的,将内外都换成守丧期间的素净颜色,可他几乎不会来,喻孝宜便紧挑着自己喜欢的颜色穿,行宫里都是皇上的眼线,她也没什么忌讳的,没想到今晚他竟杀回来,自己这一身打扮也来不及更换。
“妾身知错,还请王爷宽恕,妾身知错了!”喻孝宜是真怕死,也顾不得大冷的天儿,将身上那一身艳粉色的寝衣脱去。
内殿温度高,她里面仅着一件肚兜,数九寒天,北风呼啸,她跪在院子里只穿了件肚兜,千军万马前也顾不得什么尊严面子,求饶得来一命便好,只可惜老天没给他机会。
脱了那件艳粉色的寝衣,里面的肚兜是更加鲜艳的绯红色戏水鸳鸯,风遇尘如同被激怒一般,提刀砍去,喻孝宜哀嚎一声却也没能躲过去,一刀砍在脖颈上毙命身亡。
连身衣服都没穿好,一件赤色鸳鸯肚兜,一头栽在地上,发丝凌乱,衣衫不整,且死未瞑目,主仆二人都伏在地上,尸体相隔几步一前一后,想必黄泉路上也是一前一后,没有相隔几步远。
行宫里的下人大都是风凌尘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要么是随同王妃新嫁时入府的,要么是军中安置过来的,风遇尘对这些眼线心怀恨意,对身后的卫兵说道:“其余的人都是奸细、细作鼠辈,关进殿中,与这两具尸体一同烧了!”
行宫内廷侍奉的十几个奴仆,都被卫兵推进了殿中,还有两具未凉的尸骨,那间被喻孝宜精心整饬过得宫殿,满屋的绫罗绸缎,金玉粉饰,此时却如同地狱魔窟一般,到处是哭声和喊声。
浇了油的门窗,丢上几根火把,大火冒着黑烟熊熊而上,火随风势越吹越旺,风遇尘转身带兵离开,身后是焦油的气味,以及拍门的哭喊,他硬下心肠,头也未回,与自己懦弱的往昔告别,喻孝宜是他最后一个委曲求全,如今亲手被他了结,如蚕褪,如破茧。
行宫方向起火,整个边城都能看见红透的夜空,而此时军中早已经是酣战,刘冕、余放率领的反军人多势众,残存的喻家军终究势单力薄节节败退,副将陈虎也中箭身亡。
冯常肩上挨了一刀,他已经五十四岁了,明明过了今年皇上就要召他回京城封侯养老,若不是喻青帆遇害身亡,徐策南下虎门抗击海盗他也不会老将挂帅。
“元帅,我掩护你突围出去!”徐聪杀红了眼睛喊道,冯常捂着肩膀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不!死也得死在大营!”
“元帅,朔州的援军就快到了,我们还有机会!”徐聪并不确定援军会不会来,没人知道虎符是不是能够平安的到达朔州,可他为了留住冯常一条性命只能如此说。
“唐碧,你我掩护元帅突围!”徐聪回身见击鼓的令兵早已经死了,他从令兵的身上拿下铜锣,以剑击之,战场之上击鼓前进鸣金收兵,残存的喻家军早已被冲破阵型,只能拼了命的往外扯,掩护着几位将军撤离。
一支暗箭朝着冯常的头射去,突来的银枪挡住了暗箭,持枪的是身穿青甲的栾青,身后是随他一同逃出来的秦素映和徐圭,马上各驮了一个孩子。
生死一念之间,冯常被那只咫尺近的暗箭吓得脸色发白,看了眼救下他的栾青心有余悸,叛军是青甲,喻家军是银甲,看来栾青是投靠了他们。
栾青横枪敌前,喊道:“你们先撤,我来掩护!”
秦素映心里担心,可是这样的情境下她不得不随着大部队一同撤离,往仙人谷方向逃去,她留下只会给栾青增加负担,她在马上回头看了眼率领残众断后的栾青,心里不停地在祈求,不要再失去栾青。
“我们这是往何处去?”冯常伤势很重有些难以支撑,便虚弱的问道。
“仙人谷,谷中弥漫瘴气,外人进不去,我们到谷中暂避风头!如果朔州的援军到了,我们还可以出谷助他们一臂之力!”秦素映还是不停地回头望去,尽管她已经看不见栾青的身影了。
“谷口会不会有埋伏?”徐聪问道。
“可能性很小!”徐圭身前还驮着田七,说道:“风遇尘勾结加塔反叛,回纥皇廷自顾不暇,阿图什没心思再派人在谷口堵截秦医官了,不过大家还是小心点,以免受伤!”
快马夜行一个半时辰,终于到了谷口,天已经微微擦亮,看来回纥人真的是自顾不暇了,谷口没有任何守株待兔的回纥人,倒是众人停住了脚步。
“等一等他们,也不知道栾青有没有突围出来!”秦素映心里焦急,大抵是母子连心,悟儿也跟着哭起来。
整整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冯常有些体力不支了,徐圭提议道:“你们先入谷,冯元帅的伤势耽搁不得,我留在这里等候栾将军!”
“不行,要等也是我等!”徐聪说道,徐圭不会武功只身在外太危险。
“不要吵了!”秦素映拿出避瘴气的药丸分给众人,说道:“我先送你们进去然后我再出来接应栾青,这里的地形我最熟悉,不然就算是栾青来了你们也没办法将他带进去,而且冯常元帅伤势很重需要立刻处理!”
吞服丸药,包括怀里的小婴儿,秦素映带着众人入了仙人谷,只见其中瘴气缭绕,此时可谓是雌雄难辨,任凭你睁大双眸也是看不清,到处是野兽猛禽,唯独见那一双双绿色的眸子散出来的光,若不是秦素映带领着,任凭他们豁了自己的性命也是找不到那一木、一竹两间屋的。
木屋是卧室,竹屋为病人诊病时居住的,比起木屋较小,秦素映将冯常安置在竹屋里,脱去了他的铠甲,用清酒清洗伤口,因为用了麻醉的药物,并不是很疼。
“伤口太深了,需要缝合!”秦素映取了银针,金线,将冯常的伤口简单缝合,再敷上金疮药包扎好,除了徐聪陪同冯常,其与众人便安置在了木屋里,唐碧身上的擦伤也寻了药自己处理了一番。
秦素映拿了徐聪的剑准备出谷,悟儿已经放在摇篮里睡了,田七就守在一旁,眼睛大大的望着素映,似乎不舍得她再离开这桃花源一般的地方。
“徐大人,辛苦你照顾大家,我出去接应他们,谷中有猛兽,但却都是我的朋友,不必惊慌害怕,我已经点燃了宁安香,闻到了这种香的味道,猛兽们就不会进入院子里了,你们安心休息!”
素映俯身吻了吻摇篮里的悟儿,摸了摸田七的头,叮嘱道:“悟儿,你好生照顾好悟儿,让他睡好,知道了吗!”
田七含着泪点了点头,抱住了素映,可还是被分开,眼睁睁的看着素映只身一人驾马出谷。
带了一瓶防瘴气的丸药,秦素映斗笠轻纱遮面,还未到谷口就被从草丛里跳出来的狼围住了,可是秦素映一点都没有惊慌,只是勒住了受了惊的马,惊诧的说道:“狼兄,怎么是你们?这是做什么?”
头狼上前,朝着素映呜呜的嚎叫起来,其他的狼也跟着一起嚎叫,素映懂他们的意思,狼群想护着自己,世间万物皆灵性,这些狼居然会意到了自己有了危险。
“狼兄,我要出谷去救人,太危险了,你们不能同我一起去!”人尚且不愿连累,何况是一群狼。
狼兄们还是不肯散去,铁了心一般的,好像与秦素映诉说着,她有了危险,他们更应该保护秦素映才是,无奈之下不能再耽搁,素映只能同意道:“好,你们护送我到谷口,我要等着栾青回来!”
骑在马上的女子,衣袂飘飘,身后是矫健的狼群,呼啸而过,出了仙人谷,没了弥漫的瘴气,那些狼的眼睛竟是如此的绿。
秦素映也没想到自己来得晚了些,栾青与剩余的喻家军已经到了河的另一边竟然没人接应,她驾马带着狼群过去,厮杀的栾青回头看了眼,是素映,英气十足持剑而来,可身后竟然是一双双绿色的眸子,近了方才发现是狼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