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树下有一块作为祭祀专用的平地,树根上竖靠着一块石板,以标识此树非同寻常的身份。招魂队伍来到树下,小心地放下东西,就着黯淡的月色,同心协力摸索着擒松毛。不一会儿,山神树下平地上,铺了一层青幽幽的松毛。大毕摩德勒阿鲁点燃三炷香,对着神树鞠了三个躬,小心谨慎地插在石块周围。阿萨撇来三枝青冈树枝,阿侯撇来一枝发成三叉的松树枝,先后递给大毕摩。大毕摩又把这些树枝,插在石块周围。有条不紊地做完一切,大毕摩捡起来路上摇着的树枝,挺直腰板虔诚伫立,阿侯抱着鸡也虔诚地站在旁边,小孩子还在东张西望。阿萨可就忙了,他从背箩里拿出一个大碗,装好米,米上放着一块三寸长的刀头肉、一个鸡蛋、一块盐巴,恭恭敬敬地摆到松毛上。又倒了三碗酒和一碗水,也端端正正地摆在松毛上。之后拿出七根红线,拉直放到松毛上。红线表示阳间通达阴间的路线,拉直了,归魂才不会走弯路。
看到阿萨准备好,大毕摩让孩子跪在松毛上,自己忙碌开来。他把每碗酒倒一小点撒在树根上,又倒一点水也撒在树根上。然后,右手摇着青冈树枝,左手拿着《招魂经》,声如洪钟般朗诵起经文。《招魂经》很长,大毕摩念了好一阵,好像有些累了,稍顿了顿,咽了一下口水,接着:“……魂魄游阴间,阴间无人道,饿了不给吃,渴了不给喝,冻了不得穿,谷无成熟时,沙子当饭吃,腐叶当水喝,树叶当衣穿,不是魂在地……毕摩来招魂,叫你听到否?听叫请回来!回到……”
一直安分守己地跪着的小孩,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大毕摩没有停下念经,只回头瞪了他一眼,肃然站着的两个毕摩不约而同的咳嗽一声,以警告小孩。小孩警觉,急忙低头,端正跪相。
“博洛耐茨老爷回来,赶紧回到家中来!回来,回来——”《招魂经》终于念完了,东方有一丝儿亮光。大毕摩拖着长音,摇着树枝迫不及待地往回走。
阿侯毕摩赶紧拔起一炷香,递给小孩拿着,右手抱着公鸡,左手拉着小孩,跟在大毕摩身后往回走。阿撒毕摩把三碗酒和一碗水,全倒在树根上,收好东西快步赶上队伍。
大毕摩悠长悠长的喊魂声,在连绵起伏的群山间回荡,随风传播得很远很远。回家山路,鸡肠一般纤细,羊肠一样盘结。三人屏声静气,跟着大毕摩像跳舞一样扭着,心砰砰直跳。
“老爷,回来,回来——”大毕摩一路喊着,其他几个人紧紧跟着,终于跨进家门。很幸运,路上连一只老鼠都没有遇到。
“回来了——”当大毕摩拖着长声喊着,进到正院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博洛耐茨从昏睡中被喊醒,有气无力地答应着。
“呼——”听到博洛耐茨答应,三个毕摩不约而同地舒出一口气,脸上露出同样的笑容。如果老爷睡昏头,记不得答应,那魂是喊不回来的。如果喊魂无效,他们怎能交代过去?他们能不担心吗?
听到毕摩回来,一直服侍博洛耐茨的两个仆人,知趣地让了出去。
大毕摩颤悠悠的喊声,震荡屋宇。他喊着进到博洛耐茨的卧室,站到博洛耐茨床边,说:“老爷,放心吧!魂招回来了。”然后对站在门外等候的阿萨说,“拿阴阳线来。”
阿萨急忙拿出背篮里的红线和鸡蛋,轻手轻脚的走进房间,把红线递给大毕摩,大毕摩熟练地把七根红线系在博洛耐茨左手腕上。刚系好红线,阿萨就默契地递过鸡蛋,大毕摩拿着鸡蛋,到博洛耐茨慈头上绕三圈,说:“好了!”然后递给阿萨。
做完这一切,大毕摩客套几句,带着阿萨退出去,继续忙他们的事。阿侯把鸡放到鸡圈里,嘱咐女仆好生养着,然后进来帮着阿萨收拾。他们从小孩手里接过香,虔诚地插在供桌上,把刀头肉收到供桌里,作为天神、地神的供品供着。再后用祭祀过的米熬稀饭,煮熟祭祀过的那枚鸡蛋。
东方有几缕喜气洋洋的红霞,太阳露出半个脑袋。给老爷问安的陆陆续续来了,先是大老婆,之后是女儿,再后是小老婆,然后是管家、下人。知道招魂成功,人人都露出喜悦,个个说着吉祥话。尽管有些人的喜悦是做作而夸张的,但那场面的确让人愉快。
“谢天谢地,谢祖宗!”一阵热闹后,房间里静了下来,阿枝激动得拉着丈夫的手兴奋地嚷。她愁云惨淡了许多天的脸,终于阳光灿烂。
“老爷,请吃饭吧!吃了这饭,病就好了。”阿侯端着稀饭,轻手轻脚地来到博洛耐茨卧室,低声说。
“给我吧!我喂他。”阿枝接过稀饭,说,“他都十天没吃下东西了,得悠着点。”
“是,夫人。慢慢喂,尽量让他吃完。”阿侯说完,小心地退出去。
“好好好,一定吃完!”博洛耐茨听到毕摩说“好了”,精神似乎好多了,感觉有了食欲,欠身靠墙坐着。
“烫不烫?”阿枝用勺子舀起稀饭,“噗噗”吹了两下,喂进丈夫嘴里,温柔地问。
“不烫,正好!”博洛耐茨实在没有力气端碗,就着妻子的手,“唏呼唏呼”喝着稀饭。
阿枝一口一口地耐心地喂,不一会儿,一碗稀饭下到博洛耐慈肚子里,阿枝激动得流下眼泪。半老徐娘,这么大的家业,如果丈夫真走了,孤儿寡母可咋整?现在压在她心头的一块巨石已经卸下,不高兴才怪!
朝霞映进堂屋,大毕摩轻轻地小心地剥着鸡蛋,动作是那么熟练。他把鸡蛋壳剥成完整的两个半圆,细细看蛋壳内侧,一个若隐若现的黑点映入眼帘,他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放下蛋壳,他又把蛋清划为两个半圆,也细细地看,白嫩透亮的蛋清中间,有一丝灰暗,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一层。把蛋清放到一个碗里后,他再把蛋黄划成两个半圆,细细看,蛋黄中也觅到似有若无的一点黑色,他脸上简直阳光灿烂了。
两个毕摩屏声静气伫立一旁,仔细观察大毕摩的神色。大毕摩的笑意加深一层,他俩脸上的表情也就舒展一些。等大毕摩看完整个鸡蛋,他们的脸也灿烂如花了。
“魂招回来了!拿去给老爷吃吧!”大毕摩把放着蛋清和蛋黄的碗,递给阿萨。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爬满他的脸,他的声音异常温柔。
炎炎烈日烘烤着大地,蒸腾出浓烈的青草味;蓝汪汪的天空中,一只苍鹰高高盘旋。楚耄阿基骑着他那匹骨架高大、前胸肌腱凸起的黑马,沿着小路向博洛耐茨家的方向疾驰而去,两个背着沉甸甸篾篮的家奴,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篾篮里装着新鲜鹿肉等礼物,那都是孝敬博洛耐茨的。马跑得很快,两个家奴累得大汗淋漓,“呼哧呼哧”直踹粗气,却不敢落下,也不敢埋怨。
楚耄阿基早上才听到博洛耐茨生病。一听说,他就急三火四地下令管家准备,便匆匆出发。他担心落在其他部族首领后面,无法表达自己的忠心。他抱怨自己,为什么在老爷生病的时候也生病。那早冒雨从博洛耐茨家回来,他就感冒发烧。烧退了后,一直咳嗽,折腾了半个月才好利索。那么大的雨,他本来可以留在博洛耐慈家,但看到博洛耐茨有点反常,生怕哪句话不小心得罪他,才急着往回赶的,哪知这么不经折腾?
“老爷,好点了么?”一进正院,楚耄阿基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博洛耐慈身后,腰杆弯成九十度,一脸媚笑地问。
博洛耐茨坐在亭子里的躺椅上,饶有兴致地看儿子玩耍。奶妈亦步亦趋地跟着阿纳,阿纳用一根细棍子撵着一只大白鸭,狠命地打。鸭子吓得“呱呱”惊叫,四处乱窜,不时扑棱棱腾空,白色的羽毛掉下好几根。阿纳边打,边“咯咯”大笑,稚气的脸上露出几分残忍。
阿纳打一下,奶妈吓得抖了一下。一下一下,似乎都抽在她心上。但她只能皱紧眉头看着阿纳,无奈地摇着头,不敢出声制止。
“哈哈哈——好!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我儿子有本事。”博洛耐茨不但不阻止儿子的残忍行为,反而开怀大笑,拍手称赞。儿子和他一样生性残忍,毫无怜悯之心,三四岁的孩子,见到人不是打,就是骂,抓到小鸡、小鸭,就要把它捏死。可博洛耐茨最欣赏儿子的就是这点,他认为仁慈善良是干不成大事的,尤其要继承他偌大的家业,绝对不能有妇人之仁。
“老爷,听说你不舒服,好点了吗?”博洛耐茨正沉浸在欢乐中,心无旁骛,根本没注意楚耄阿基来,也没听到他的问话。楚耄阿基只好提高声音,又一次点头哈腰地问。
“哦,来了?进家吧!”博洛耐茨转头见到楚耄阿基,高兴地说。其他部族首领都来看过他了,没见到楚耄阿基来,他正纳闷呢。他还真想听听楚耄阿基侃大山啊!每次楚耄阿基来,他都能听到奇闻怪事。因此,楚耄阿基来,博洛耐茨高兴极了,立刻带他到接待室,想安安静静地听他闲聊。
“好,好!”楚耄阿基连声应着,尾随博洛耐茨进屋,说,“你病了,我也才知道。我回去后感冒发烧,没能早点来看你。请你莫见怪!”
两人刚落坐,一个丫鬟给他俩每人倒了一杯小锅酒,微笑着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博洛耐茨话锋一转,迫不及待地问,“这久有什么新鲜事吗?快说来听听!这半个月,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都快闷死了。”
“老爷,这久我也没能出门。可……”
“哦!”没等楚耄阿基说完,博洛耐茨脸上掠过一丝失望。
“我听说娥依本施发生一件神奇的事,这是闻所未闻的。”
“什么事那么神奇?别卖关子,快侃!”
“寨子里一位七十多岁的孤老婆子——老阿匹,进到森林里,捡来一对婴儿,还是龙凤双胞胎呢。”
“你是编故事,逗我开心的吧?老阿匹又不是神仙,进得去森林?”
“真的,千真万确。”楚耄阿基赌咒发誓,说,“娥依本施人都亲眼见了的。听说那小姑娘比仙女还美,大家都称赞她是娥依本施一朵最漂亮的马樱花呢。那些穷鬼喜欢得不得了,都去祝贺。”
“那班穷叫花子,该祝贺的不祝贺!”博洛耐茨恨恨地骂道。
“是啊!老爷,都怪我生病没精力管,让他们放肆了。”
“管他们呢,让他们穷欢乐去吧!你给我详细讲讲。”
“好的,老爷!”
楚耄阿基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他栩栩如生、添油加醋地讲了阿匹进森林、救孩子的经过。听得博洛耐茨大张着嘴,大瞪着眼,啧啧称奇,说:“救是救回来了,你不是说阿匹是孤寡老人么?她咋个养活两个孩子?救了也等于白救。”
“听说整个坝子的人都去帮凑呢,还按彝族习俗举行了隆重的取名仪式,取了个很大胆的名字。”楚耄阿基说。
“什么名啊?”
“妮娥硕薇。”
“哼,取点一般的花花草草倒罢了,敢取这么高贵的名字?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马樱花是彝族最崇敬的花,是彝族姑娘的象征。一个低贱的弃婴,也敢取这样的名字,博洛耐茨鄙夷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撇着嘴骂。
“老爷,别生气了!跟这伙人一般见识,气坏身子不值当。”楚耄阿基说,“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他们就是叫‘天王’‘地老子’也还是奴才。”
“对,懒得跟这些猪狗不如的奴才生气,接着聊!”
西斜的阳光,透进红褐色的木格花窗,照在接待室浅黄色的木纹墙壁上,显得光怪陆离,十分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