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能怪她想的多,毕竟自家夫君身处高位,很多事情并不能光看表面那么简单。若是有人假借昨天所发生之事的名头而来送礼行贿,那又可怎生是好。
梅娘似乎知道江氏在犹豫什么,不由微微一笑道:“夫人尽请放心,敝主人并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真的只是因为府上姑娘昨日在天工坊所遭遇的事情而前来致歉,并加以补偿,毕竟也是直接破坏了府上姑娘在小店购买钗环的兴致不是?这昆吾石饰品本就是小店所产,如今奉上也算聊以安慰,还望夫人不要见怪。”
江氏听其所言倒也有些道理,不由伸手在礼单上按了一按,道:“那这天香夜染的衣服……”
梅娘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这说来也巧,天香夜染本就是我家主人好朋友所开。那****也被主人都正在店里,听到府上姑娘的一番高论,不由为之击节叫好。
这一套衣服便是他的授意。说是夫人原本在他家早有预定,只是后来却未曾前来,想是有事耽搁了,正好借此东风一并献上,还望夫人日后多多照顾他家生意。“
江氏闻言却不免微皱眉,梅娘口中所说的主人和那位好朋友竟不知是何来历,行事说是磊落却总难免隐含几分诡秘。
尤其是那天香夜染的东家,此番作为。虽然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却总觉得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梅娘见江氏迟疑,不由小心翼翼陪着笑道:“夫人,您看要不要让梅娘把天香夜染上门来量尺寸的婆子给叫上来?”
“姑娘,这套衣服我们贺家不能收。”江氏想了一圈,渐渐有了点头绪,正色道。
“这……”听到江氏这么说,梅娘脸色微变,却又不敢强行要求对方收下这份礼,倒有些踌躇不安起来。
江氏见状反而笑了,她抬起头坦然道:“不瞒姑娘说,我确实也正在为这衣服的事情而伤脑筋,毕竟听说天香夜染和无缝阁的排期都已经满了,而我们却又急需用,这一时三刻的,我确实也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贵主人和他的朋友此举对我来说不啻于雪中送炭。但是,我说贵主人这么做还算是师出有名的话,天香夜染的那位东家这么做,却让我们受之有愧了。“
许是看到对方脸上焦急的神色,江氏抬起一只手,示意她把话听完。
“姑娘,我们也不会让你难做。不如这样吧,东西,我们收下,但这衣服的价钱我们也照样给,就当是那位东家帮我们一个大忙,我们也承了他的厚爱之情。如此也算两便,你说如何?”
梅娘还待说什么,却转头看见江氏脸上神情诚恳,不似虚情假意,心知对方到底是贺家主母、左相夫人,必然也是言出法随,既拿定主意便再无更改的道理。
当下也只好惴惴地福了福身道:“既然夫人这样说了,那梅娘也在此谢过夫人体谅。天香夜染之事,梅娘便如此回去复命。”
说着他站到一边,让人把前来量体的婆子带了上来。
另有要事在身的江氏便让红绡前去通知贺疏雁做好准备,留下了碧翡待那婆子来了之后一并领着和梅娘前往晴川苑。待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她便先行离去。
没多时,小丫头就带着那婆子来到了花厅。碧翡与其打过照面之后,便笑着领着两人往晴川院去了。
晴川院里,贺疏雁已经得到了红绡的通知,虽然奇怪于天工坊竟如此郑重其事——说起来,陈雪明发疯一事其实和他们并没有太大关系——但既然母亲同意了对方如此行事,那她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当下便换好衣服,整了妆容,端坐在那里,等二人前来。
梅娘踏进晴川院的正房,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情景。
将笄之年的少女秀美清雅,容光天成,眉不描而黛,唇不抹而红,黑鸦鸦一头青丝梳作双环垂下,更显得面如美玉,眸若灿星,眉宇高洁中偏还带了几分闺中少女特有的烂漫俏皮。
她端坐于主位之上,肩背挺拔,腰肢柔韧,一看便受过良好的规矩教育。少女两边各侍立着一个贺府一等丫鬟打扮的女孩子,一个捧着书册,一个端着茶碟。
“梅娘见过贺大姑娘。”见此阵势,梅娘心知对方必然是贺府大姑娘无疑,当下盈盈下拜道。
“有劳梅娘走这一趟了。”贺疏雁轻轻点头道。“说起来,昨日本也是我的不是,一时没忍住,竟与对方冲突起来。搅扰了贵宝地,甚是抱歉。贵主人所说陪罪,我倒是不敢当。”
“贺大姑娘说哪里的话。昨日本就是我们怠慢了,这才让姑娘受到无妄之灾。家主人心中十分过意不去,除却与姑娘赔罪外,也下令我等整顿,必不让此类事件再次发生。”梅娘说完又是深深地福了一礼。
见到站在面前的女子并非奴婢打扮,怕也算是天工坊掌柜一流的人物,贺疏雁也不敢托大,对着对方拱了拱手,也算是还了半礼。
双方寒暄既罢,那量体婆子,便走上前来,道一声:“得罪了”,说着便从袖袋中掏出软尺,仔细地给贺疏雁量起尺寸来。
梅娘在一边看着,只觉得眼前的少女年纪虽幼,却淡定沉着,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感觉。心中不由暗暗赞叹道:“果然不愧是能让那个人多年不忘的人。”
别的不说,光那份气度,就遥遥凌驾于其他贵女之上。
未几,量毕,梅娘与那婆子正待告辞,贺疏雁却命雪鸢从内室中捧出一个托盘来。
梅娘定睛看去,却见托盘中垒着梅花金银锞子十数枚。
贺疏雁笑道:“不是什么名贵之物,还请梅娘拿去,与天香夜染和天工坊的诸位分了吧。也算是我昨日惊扰了各位的一些补偿。另外烦请梅娘替我谢过贵主人与其尊友。不过这金银俗物,就不招他们的眼了。”
少女说完,微微抿着唇淘气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端得明媚动人,宛如天光乍开,繁花初现,饶是见惯了京中女眷的梅娘,也不禁为之目眩神迷,好容易才回过神。
她自是知道他们大户人家讲究个礼尚往来,见到少女如此说便也不多推让,笑着道过谢后,就将回赠都尽数收起,想了想,又对贺疏雁略感歉意地道:“为表歉意,本该今日就该将簪钗送上。只是梅娘见过姑娘后,倒觉得先前备下的略有些不合适,还请姑娘容我等稍作修改,过几日与衣裳一并送至府上。”
贺疏雁也听闻天工坊素来有“看人制物”的店风,倒也不以为奇,笑着摇了摇头道:“无妨。”
梅娘走后,绯雁第一个忍不住咋舌起来:“姑娘,这天工坊好大的手笔啊,一送就是一套昆吾石的钗环。”
“你们可知为何昆吾石如此之贵?”贺疏雁唇角含笑,反问自己的大丫鬟。
“因为好看?”绯雁其实并未见过昆吾石,于是只好瞎猜。
“又或者是因为稀少?”雪鸢也跟着乱猜。
贺疏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急得绯雁“哎呀”一声,催道:“姑娘您快说是还是不是呀,婢子心里怪痒痒的。”
“这昆吾石记载来自十洲三岛。”贺疏雁指了指雪鸢手中的书,曼声道。“这十洲,都在巨海之中,人迹不到之处,传闻都为神仙府邸。”
“天啊。”绯雁发出了小小的惊呼,“莫非,这昆吾石是神仙的宝贝?”
贺疏雁被她逗笑了,摇头道:“那不过是传说罢了。天工坊的昆吾石,虽说也是自极远之地传来,但未必是传说中的那种宝石。
只是因为其特点十分接近书中记载的,那种能断金切玉,并且即便在夜里也光华四射的昆吾石,所以就此命名罢了。
而它之所以价格如此高昂,一是因为它开采于极远之处,运输十分困难,二是因为它十分坚硬,常见的工具几乎无法雕琢,只有传说中的解玉刀才或许能够有些作用。
所以昆吾石成品十分罕见。天工坊能以昆吾石做招牌,看来手里是握着解玉刀了。“
只是这天工坊六年前突然崛起于市井之中,几乎是瞬间就打开了市场站稳了脚跟,看起来这背后的主人也绝非泛泛之辈。
而天香夜染的东家又是其好友……这一衣一饰的,若是运作得好,可就几乎可以掌握八成权贵圈子里的话题和讯息,对于这一点,前世身为太子妃的贺疏雁极其敏感。
事实上,除了这两家,聚宝楼和无缝阁背后的东家,说不好也是抱着同样的目的在行同样的事。
自己上辈子,怎么就没注意到京城之中如此藏龙卧虎,暗波汹涌呢……贺疏雁无奈地摇了摇头,拉回来思绪,却听见绯雁拉着雪鸢在讨论“巨海”是什么样子的。
两个小丫头都不曾见过海,只听说那是很多很多水,所以说来说去,贺疏雁听着都和城郊的无定湖有些像,忍不住笑了起来。
“姑娘笑婢子呢!”绯雁不依道。
雪鸢温声从旁安慰道:“姑娘看过书,一定知道巨海是什么样,让姑娘给我们说说吧。”
“对啊对啊。姑娘您就给婢子们说说吧。”绯雁顿时来了精神,扑倒贺疏雁脚边的绣墩上坐了,一副乖宝宝听故事的样子。
“巨海啊……”贺疏雁略略失神,“其实我也说不清,只是书上说何其壮阔,何其浩瀚,有龙火长燃,有蜃气凝楼,有归墟水落不尽,有老蚌月夜晒珠……真想有生之年能去见识见识啊……”
许是意识到这个愿望基本不太可能有能实现的那一天,有那么一瞬间,少女明澈的眼眸被染上了深重的失落之色。
绯雁和雪鸢互视一眼,识相地把话题引开,你唱我搭的,好容易才把贺疏雁逗得开怀起来,这才双双暗暗松了口气。
却说梅娘那边,辞了贺疏雁便回天工坊去了。
刚从后门踏入天工坊,就看见一眉清目秀的小厮正百无聊赖地蹲在院子里玩蚂蚁。
她的心情顿然越发明媚,不禁眉眼都带了笑,招呼道:“蓬莱今个倒是好兴致,来祸害我们坊里的蚂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