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方自是不知道贺疏雁心中所想,续道:“而六殿下也确实是天资过人,兄弟中只怕就他读书最有天分。本来他在国子监读书也碍不到任何人……若依循旧例,在宫中就学,只怕反而埋没了他。”
“六殿下读书很好么?”贺疏雁问道。
“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天纵英才。”贺方赞道,完全是一副老学究看到小天才的喜爱之情。
“那为什么陈大学士要反对呢?”贺疏雁也有些想不明白。
提起陈大学士,贺方不屑哼了一声:“那老匹夫,谁知道他在想什么。什么‘与民争利’,明白人一听就是在胡说八道。国子监又不曾因为六殿下的入学而减少过名额,还不是进得去的人进得去,进不去的人照样进不去。
更何况国子监又不是太学,本来在里面读书的一百个里面大概九十个是公卿大夫、富户子弟。剩下的十个才是成绩优秀的寒门学子。
就这种比例他还敢扯六殿下与民争利?争个鬼。“
喝了口茶,平平了心中暗火,贺老爷看着自己女儿露出嘉许的微笑:“但是雁儿今天却帮了为父的大忙。”
“莫不是……”贺疏雁顿时通透,笑了起来:“莫不是父亲安排人去弹劾陈大学士,也是为了给六皇子解这个套?”
“自然。”贺方恢复了朝堂上那个胸有城府的老狐狸形象,眯着眼睛捋着胡子笑了起来。
“他陈大学士不是抓着六殿下与民争利一事不肯放么?那就再弄件事出来让他焦头烂额就好了。他家公子姑娘如此胡作非为,明日朝堂上一说,肯定很吸引人。
要知道,就是宗室子弟也不是个个如此跋扈的,这一点若是点明的话,可想而知多招皇上的眼。在这种情况下,光是自辩,就得折腾死那老头子。
而他这个连自己孩子都教育不好的人,又有什么立场和脸面去干涉六殿下接受教育的事?如此一来,不管他是有什么打算想下什么棋,我们直接把棋盘掀翻了,看他还能怎么办。“
贺疏雁闻言也微微笑了起来:“父亲果然英明。”
贺方敏锐地察觉到女儿兴致不高,当下便也改变了话题,慨叹道:“只是为父心中愧疚,这些事终究是委屈了你啊。”
按理贺疏雁听了这话,别管委屈与否,都得说自己不委屈,这样才能体现父慈女孝,顾全大局。
然而她并没有这么做,只淡淡微笑,闭口不语。明摆了一副“没错,我就是受了大委屈,只是我不想说,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的样子。
江氏不失时机地从旁切入道:“老爷,雁儿受的委屈难道还小了么。您看看,前些天韵姐儿做错事,雁儿差点被逼死,好容易事情渐渐平息,您也罚了韵姐儿和杜姨娘禁足。
可才过两天,才两天啊,杜姨娘和韵姐儿也不知怎么的,就被取消了禁足令。您说,这样对得起我们雁姐儿么?
要是这种事成了习惯,雁姐儿还不被人活活作践死啊,反正欺辱了雁姐儿,也不过禁足两天而已。“
贺方闻言,脸色沉了下去。
贺凌韵和杜姨娘被解禁一事,他之前并不知道,江氏急着和他说雁姐儿的事,自然也没提到那事中从头到尾连声音都没发过的韵姐儿,而下了解禁命令的贺老太君也没和他说。
他是直到方才,和江氏细聊今日发生的事时,才知道除了陈家的事外,还有杜姨娘和贺凌韵解除禁足令,贺凌韵甚至和她们一起出门逛街。
雁姐儿和韵姐儿坐的马车失控,幸好被路过的一黑衣少年救下。以及清敏郡主上门要买雁姐儿看中的挑心,然后被雁姐儿完美解决等三件事。
“夫人。”贺方叹了口气,惭愧道:“夫人请放心,为夫的禁足令依然有效。今日只是个意外。”
他摇了摇头,道:“洛文良前些日子升任了太仆寺少卿,母亲许是因为此事,才把杜姨娘和韵姐儿放出来的。”
“洛文良?”江氏回忆了下,“哦,是杜姨娘的小舅舅啊。他升职了?倒是没听老爷提过。”
贺方冷笑了下:“有什么好提的,又不是我的意思。”他喝了口已经凉透了的茶,似乎压了下腹中的火气,才续道:“我已位至文臣之极,犯得着把手伸到武将里去么?陛下那么敏感多疑的人,要是因此而怀疑我有不臣之心,岂非是得不偿失?”
贺疏雁闻言微惊。确实如父亲所说,他若真有心提拔洛文良,也只会往太守巡抚之类的虽品阶不高,但实权重大的职位上放。
而太仆寺少卿?虽说确实是兵部重臣,可上面毕竟还有个太仆寺卿在,一个少卿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而且父亲毕竟是左相,本就够招人眼的了,再往武将圈子里放个“自己人”占着重要位置,嗯,怕皇帝不暗中给他记个小本子么。
“那……那洛文良到底是怎么升上去的?”
江氏对这洛文良也略有了解,毕竟曾经和自己夫君也算走得近的,知道此人虽有一定才干,但远不至于不靠任何人,光凭自己的努力就能平步青云的。
“会不会是你那边的什么人,自作主张的?”
贺方摇了摇头:“我这边没这么蠢的人。洛文良这事,倒是给他们很好的敲了警钟。”
他手指微微屈起,轻轻叩击着桌面道:“我怀疑,洛文良这事背后,怕是右相,或是三皇子的人在搞鬼。而洛文良这个蠢货,早就投靠了他们,却根本不知道他们给他铺的是个陷阱,还以为是康庄大道呢。”
“这是图什么啊?”江氏讶然,作为贺相的妾的小舅舅,怎么看也是左相这边的人才对啊,何况朝堂上,左相一脉也是稳占了另几派的上风,但凡不是个愚蠢的,也该知道以自己的天然身份,抱紧左相的大腿,才是上上之道啊。
“洛文良并不是个愚蠢的,他只怕是太精明了。”贺方冷哼了一声,看了眼贺疏雁,似乎在琢磨接下来的话适不适合让自己这个娇养在闺中的女儿听到。
贺疏雁及时福了福身:“父亲,女儿是左相嫡女。”说话间神色平静,却坚毅无比。
贺方闻言却笑了,眸中满是欣慰之色。“没错。”他说,“我的女儿,自然要有足够匹配她身份的眼光和慧心。”
说着,贺方便大概解释了一下当前朝堂上政局的势力分布——首先是左相一脉,是正儿八经的忠于皇帝的一派,体现在如今立后一事众说纷纭的情况下,以左相为首的人却都保持缄默不语。
就算皇帝问起来,也是说那是陛下家事,臣等不宜置喙。
也就是说,皇帝陛下你想让谁当自己正牌夫人都没关系,只要是在家事范畴,你是想将妾室扶正还是另外再聘一个进来都不是问题,反正你们皇族,本来很多规矩都能豁免。
但这句话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如果牵涉到国事,那我们也会说该说的话,坚持该坚持的主张。
那么什么是国事呢?自然是太子之位了。
总之左相这一派的政治方针就是,立皇后,随陛下您的便,但若是因此而要动太子,除非您有让我们信服的理由,比如太子确实失德之类。
而右相呢,倒是和左相阵营大同小异。
同在对太子的态度,都是坚定拥护的。但异就异在,他们拥护的是太子方铭绝这个人,而不是太子这个身份。
也就是说,如果太子失德,左相一派可能就会放弃太子另择贤明,而右相一派则是会替太子掩盖,拥护到底。
所以,他们在立后的主张上也不似左相有超然之态,支持的是立后宫中位份高却膝下无子的妃嫔为后。
三皇子和四皇子等人就更不必说了,以母家为中心的政治派别,目的简直是一目了然。双方家世接近,故而势力倒也差不多。
只不过三皇子的外家萧家乃礼部清贵世家,自然人手偏多文臣,而四皇子的外家徐家却是征北候,人手分布在军中武将,乍看起来,倒是声威更甚些。
只怕这也是促成右相一派和三皇子一派暗通曲款的缘由——反正四皇子是大家共同的敌人,那就想办法先把他搞下来再说。
而右相虽和左相目前都是支持太子的人,却因根本上的不合辙导致了两派之间也是明争暗斗,火药味甚浓。
毕竟从龙之功就那么多,不是落你左相头上就是落我右相头上,太子倚重的人位置也就那么多,不是你左相的人占了就是我右相的人占了,两派赖以生存的资源重合,故而争夺起来的血雨腥风之惨烈并不比其他派别的争斗来得平缓多少。
贺方忍不住叹了口气,显然是不自觉想到了在这些权力斗争中落败而下场凄惨的前同僚们——无论是哪边的人,一旦被牺牲,或者被放弃,下场都让人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