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间屋子门口挂着一顶斗笠,郁孤敲了敲门。
“自己进来!”
“架子不小!”郁孤握着鸥鹭的手,推开了门。门里是空空的一大间,摊了一地的纸,一个穿一身素色亚麻布衣服的年轻人端着墨碟盘坐在纸堆中间,抬起头说:“不是跟你端架子,是真忙着。”
鸥鹭眼睛都要看直了。
刚才她还跟远岫说姜夔是美男,这里就坐着一个当得起“人品秀拔,体态清莹,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这几句话的活人。修长的脖颈,白皙的皮肤,乌黑的长发,带笑的细眼睛,真是比女人还美。
美而自恋,所有服务员都是按自己长相挑的。
“又玩什么呢?”郁孤停下脚步,没有再往纸堆深处走。
“没玩,忙着。”他低下头,拿笔蘸着墨水在纸上刷刷写了几笔。他像是没看见鸥鹭一样,郁孤也没有介绍她。鸥鹭不介意,跟这种人不一定非要互动,当他是在大屏幕里就够了。
他又写了一会才放下笔墨,转头向着里面说:“阿苍,来看一下,这些怎么样?”
鸥鹭这才看见角落里还有一个人。阿苍也一样留着长头发,不过拿麻绳扎了一道。他穿着一件灰绿色的快到膝盖的长衬衣,下面配的是黑色吊裆裤,一路蠕动着过来。幸亏人长得高,看着还不那么像条麻袋在走。
“还不如刚才那几个。你今天的状态用完了,歇一歇吧。”
写字的叹了口气,放下墨碟和毛笔,捡起一块布擦了擦手。
“那你在忙什么呢?”郁孤换了动词。
“上周有一个包间的壁毯被客人的烟头烧穿了。想换和原来一样的,没有现货,只好把装修彻底换了。这几天挑壁纸没挑上好的,正在想不如干脆写一墙字痛快。看腻了还可以刷白了重写,我正忙着研究往墙上写的字。”
“怎么这么短时间就糟蹋这么多纸呢?”郁孤左右看了一眼。
“这几天在学怀素,楷书和隶书早写烦了!太板,放上去不好看。”
“写的啥?”郁孤从地上捡起一张纸。
“哎,别看那张,那是废品!”
“我就看出‘美人’俩字来,这写的是‘美人’吧?你是在这练字还是在这自恋呢?我不是不小心看到了你日记吧?”
“谢庄的《月赋》。”鸥鹭小声在郁孤背后说了一句。
“把岳母找出来我看看!”郁孤回身跟她开了句玩笑。
“什么岳母?!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月赋》!”写字的美人抢过纸一团一扔,像是才看见鸥鹭一样,挑起一对长眉,问:“这是哪位?”
“这是我家美人。”郁孤把鸥鹭从他背后拽出来。
“你好,我叫韩汐,那是阿苍。”美人小心翼翼地迈过一地纸走上前来伸出右手。正在鉴定地上哪张纸有些许保留价值的阿苍抬头笑了一下。
被刚才那句‘美人’弄得面红耳赤的鸥鹭跟韩美人握了一下手,说:“你好,我叫白鸥鹭。”
“就是两个鸟!”郁孤替她解释得非常粗暴。“韩大美人啊,你答应我公司开业时候送我一幅画,到现在我也没见着!”
韩汐两手拢了拢拖到腰的长发,扔过一个冷漠的眼神,说:“原来是为这来的啊?不好意思,等着!”
“不,画是顺便问问的,主要任务是来给你们介绍她。那画嘛,结婚之前能拿到我就满足了。鉴于这一位的精神状态跟鸟一样,碰一下就扑棱飞了,受到点惊吓就要跟我划清界限,我还要努力一段时间才能抓牢靠了。所以,你不用有压力,还有充足的时间可以磨蹭。”
韩汐一笑,露出一排糯米银牙,绕到屋角,拿出一个画框,说:“其实画好了,可是画完我又犹豫是不是该给你。万一你瞎呢?”
他把画框翻过来,是一副油画,笔触狂野,色彩霸道、颜料不要钱一般地堆积着。鸥鹭仔细辨认着那一堆色块,黄褐色、绿色、几点白色,近看就是一坨坨颜料,远看倒好像是地上有几个小小的人影。“这是仇英《捉柳花图》吗?因为仇英号‘十洲’?”她抬头看看郁孤又看看韩汐。
“哎!白小姐倒是懂我意思!也是学画的?”
“不是!就是看过点绘画史。”鸥鹭低头说,这美人激动起来她还有点招架不住。
韩汐盯着郁孤,冷冷地说:“这幅画我不送了!我自己留着。”
鸥鹭听了吓得一愣,什么,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吗?美人还真是喜怒无常啊?
“我正打算出一个糟蹋国画系列,这幅我就自己留着了。到你们结婚那天,我给你们画一套仇十洲的《四美屏》!”
“不要!结婚我要什么《四美屏》?!要画仇英就给我画一套金瓶梅十二开!我挂卧室里!”
在这么风雅的人的工作室里不好意思张嘴骂“你滚”,鸥鹭憋着气悄悄甩开他的手。
“讨厌!脸皮这么厚!”韩汐风情万种地翻了一个白眼,骂了一句。“哈,真是个奸商!一下子得寸进尺要12幅!”
原来他的关注点完全不在内容上!好吧,艺术家眼里金瓶梅只是艺术!
“开玩笑的,真挂上金瓶梅白鸟鸟女士会吓得一去不回还的。你高兴画什么就画什么吧!就是多少也把心思分到业务经营上一点!别再被自己手下人骗了!我们回去了。”
“慢着!”韩汐把画靠墙放下。“你既然肯带女朋友过来给我认识,我也该送份见面礼。你们等一下!”
“别从地上捡纸给我们,你把自己弄这么美,搞得西岩画廊女老板们都不肯替你卖画!我不要赔钱货!”
“是给嫂子的礼物,没你什么事!”韩汐弯着腰沿着墙根走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阿苍?”
“找这个么?”阿苍从纸堆里扒出一架古琴。
“对,就是这个,谢谢阿苍啦!”他走过去,在琴桌后面坐下。
“多大的屋子都不够你扑腾的。”阿苍后退了几步,微笑着在旁边坐下,看韩汐的眼神里满是宠溺。
“多亏有阿苍!”韩汐回头对他做了个鬼脸,全然是小女孩撒娇的神态。“郁少,其实这礼物也是送给你的,要追上嫂子,你得好好悟!”
“好,我悟!”郁孤像哄孩子一样答应了一声。
“你们坐下好好听!”
“好好好!”郁孤和鸥鹭赶紧从纸堆里出一片空地坐下。
看着他们坐好,韩汐垂下眼帘,拨动了琴弦。沉静的琴声从他那优美的手指间像水一样滴落下来。这曲子鸥鹭不熟,但是眼前的画面真是太美了。气定神闲的韩汐和远处默默望着满地行草的阿苍,真是一对下凡的神仙!
直到韩汐抬起头来对着他们微笑,鸥鹭才意识到曲子已经弹完了。
“我还没悟。”
“慢慢悟!不送了!”韩汐的细长眼睛笑起来像月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