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几年以来,由于民俗学与民间文学等学科的研究工作取得的巨大进展,以及新的考古成果的不断涌现,学界的女娲神话的研究获得了大大超越前人的成绩如杨利慧博士的两部女娲信仰研究的高水平的专着《女娲溯源女娲信仰起源地的再推测》然而,其中有些问题仍是谜,有待我们继续努力探究。如女娲信仰的起源地问题,学界主要有截然不同的“南方说”“南方说”的最具影响力的论着要数芮逸夫《苗族的洪水故事与伏羲、女娲传说》、闻一多《伏羲考》、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徐喜辰、斯维至、杨创《神话、传说、历史年代》等等。与“北方说”“北方说”的最具影响力的论着为茅盾《神话研究》、王孝廉《中国的神话世界》,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87年版)、张自修《骊山女娲风俗及其渊源》、张振犁《中原古典神话流变论考》以及注所示杨利慧博士的两部专着等等。两种意见。六十多年前的“南方说”至今“已日渐显示了其材料上的局限和立论上的偏颇”杨利慧:《女娲溯源女娲信仰起源地的再推测》在“北方说”观点中,有学者更提出“黄河流域、”渭河流域“说同上,第126页。笔者在读过中共平利县委宣传部等单位合编的《女娲传说在平利》平利县新星印务有限公司2001年10月版。一书与一些史料后,在赞同”北方说“的基础上觉得把女娲神话的起源地定在战国秦楚之域似乎更为恰当些。
从最早记载女娲神话传说的战国到两汉时期,女娲的地位日益提高参看宋超:《战国秦汉时期女娲形象的演变》,中国女娲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平利,2003年10月。但当时的文献都未明确其起源地的地理方位。《山海经·大荒西经》只有”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寥寥数语,《楚辞·天问》也只是提到而已。《世本·作篇》、《帝系篇》以为女娲是远古男性君主之一,曾制作笙簧等管乐以和天下之音见《世本八种》这似乎与她以声乐和谐人际关系,达到天下大治的圣君贤主的身份相符合。到了西汉,女娲在神话传说中的地位得到提高,在《淮南子·览冥训》中她成了上补天、下止淫水而救中原人民于灾难之中的创世大英雄。至于汉,女娲更成了抟土作人、化生万物的造物神。许慎在《说文解字·女部》”娲“字下曰:”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安帝、顺帝时的王逸为《楚辞》作注,灵帝、献帝时的应劭《风俗通义》,都记有”女娲抟黄土作人“见《太平御览》卷七八、三六0引应劭《风俗通义》。的神话。有学者依据《淮南子·览冥训》中提到的”冀州“和《风俗通义》所说的”黄土“,推断女娲传说的起源地为”北方“或”西北“地域这一见识颇为敏锐,令人似乎确凿无疑,实际上仍有笼统之嫌。
众所周知,在两汉的石刻、画像石、画像砖、壁画、帛画等考古实物与图像资料中,从东部山东、江苏到西部陕西、四川,北部北京至南部湖南,曾先后出土了大批的人首蛇身的女娲像”女娲人首蛇身像的分布女娲信仰分布表二》。从汉初马王堆帛画起,人首蛇身之神的两旁多绘有日、月。之后更为突显,执规或月的女娲与执矩或日的伏羲相对,有时位于西王母两旁,昭示其在天神中的尊祟地位。尽管其出土的分布区域较为广阔,但95%以上是分布在战国中后期的秦楚地域。
古文献记载的女娲神话传说,有确切的地理方位的,最早就是晋代常璩《华阳国志》所记女娲在今陕西平利“抟工作人”的弥足珍贵的惊人之文字其《汉中志》在分述所谓“东三郡”魏兴郡、上庸郡、新城郡三郡的治所分别在今陕西白河北、湖北竹山西南、湖北房县,其区域大致相当于今陕西柞水以南、石泉与紫阳以东、湖北保康以西、四川巫山以北的广大地区。之后曰:
右三郡,汉中所分也。在汉中之东,故蜀汉谓之“东三郡”。蜀时为魏,属荆州。晋元康六年,始还梁州。山水艰阻,有黄金、子午、马聪、建鼓之阻。又有作道九君抟土作人处。而其“记”及《汉中记》不载,又不为李雄所据。璩识其梗概,未能详其小委曲也。
对于文中“又有作道,九君抟土作人处”的记载,刘琳先生的注文曰:
作道在今陕西平利县东。九君《道藏》洞神部伤字号《洞神八帝妙精经》“九皇图”一节载天、地、人三皇又各分初、中、后,谓之“九皇君”,当即此处所谓“九君”也。其中女娲为后地皇。古有女娲抟土作人之传说。《御览》卷七八、卷三六○引应勋《风俗通义》:“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务剧,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贫贱凡庸者絚人也。”所谓“九君抟土作人”当指此。据《元丰九域志》,汉中西城县有女娲山。《陕西通志》谓在今平利县东三十里,晋司马勋退屯女娲堡是也。《路史》称女娲治于中皇之山亦即此女娲山。又杜光庭《录异记》卷八:“房州上庸界有伏羲女娲庙,云是抟土为人民之所,古迹在焉。”按上庸即今湖北竹山县,与陕西平利县相接,以上诸说实指一地。
刘琳先生的这段文字之所以很重要,首先是他依据文献资料为我们揭示了平利地区的女娲传说自东汉至宋代的大致情况。今按,杜光庭为唐末五代人,其《录异记》所述平利伏羲女娲庙当是唐代的情况。又早于《元丰九域志》的宋初地理名着《太平寰宇记》卷一四一《山南西道·金州》载:“伏羲山,按《十道要录》云:抛较之山,焚香气必合于此山。”成书于北宋末年的欧阳的《舆地广记》卷八《京西南路》也明确记载平利县“有女娲山”。而成书于南宋孝宗乾道六年的罗泌的《路史》更有详细的载述。该书卷一一《后纪二·女皇氏》曰:
女皇氏娲,云姓,一日女希。太昊氏衰,共工为始作孔,振滔洪水,以祸天下,天纲,绝地纪,覆中冀,入不堪命。于是女皇氏役其神力以与共工氏较,灭共工氏而迁之。然后四极正,冀州宁,地平天成,万民复生。娲氏乃立号曰女皇氏,治于中皇山之原,所谓女娲山也。
罗苹注曰:
山在金之平利,上有女娲庙,与伏羲山接,庙起。伏羲山在西城。女娲山在平利。《寰宇》引《十道要录》云:抛钱二山,焚香合于此。山亦见《九域志》并《守令图》。
总之,从晋代至宋代,平利女娲山与女娲庙的文献记载不曾间断,反映当地世世代代的民众对女娲的信仰与祠祀源远流长。后代的文献也多承袭了这些记载,如《明一统志》、《大清一统志》、《陕西通志》、《关中胜迹图志》等着作。
其次,刘琳先生将今陕西平利与湖北竹山女娲山、女娲庙视为一地的正确意见,得到了学者们的赞同。如吕微先生就曾指出:“房州在今湖北西部鄂西地区,与金州相邻,中皇山横跨金、房两州,可将其视为一个伏羲、女娲神话信仰的集中地带。”吕微:《神话何为神圣叙事的传承与阐释》王子今先生也认为刘琳先生的判断“是准确的”笔者在赞许诸位先生的意见后,想补充一点的是这一地域与战国时的秦楚的隶属关系。《华阳国志》卷二《汉中志》曰:“汉中部,本附庸国,属蜀。周赧王三年,秦惠文王置郡,因水名也。其地东接南郡,南接广汉,西接陇西、阴平,北接秦川。六国时,楚强盛,略有其地,后为秦,恒成争地。”又曰:“魏兴郡,本汉中西城县。”又曰:“上庸郡,故庸国,楚与巴、秦所共灭者也。”又曰:“新城郡,本汉中房陵县也。”房陵故城即今湖北房县县城,辖有今房县、保康二县地。自春秋末年起,房陵即属楚见《左传·文公十一年》及杜注……可见:今陕西平利与湖北竹山,在战国先后隶属于楚或奏。因此,女娲神话可能源于战国时的秦楚之地。
《太平御览》卷四四“蓝田山”条引《后魏风士记》:
蓝田山巅方二里,仙圣游集之所。刘雄鸣学道于山下,有祠甚严。亦灞水之源。
此西又有尊卢氏陵,次北又有女娲氏谷,则知此地是三皇旧居于是。
又《陕西通志》卷二八《祠祀一·蓝田县》载有祭祀女娲等古君主的祠所:
三皇祠,在县北三十里。祀华胥氏、伏羲氏、女娲氏。盖伏羲、女娲,皆华胥氏所出,故祀于故里。毕沅《关中胜迹图志》卷七亦有相同之记载,可参看。
前面已提出的南宋罗泌《路史》卷一一《后纪二·女皇氏》在叙述完平利女娲山之后,即说女娲“继兴于丽”。其子罗苹对“丽”字的注释是“即骊山也”。这就清楚地告诉我们,骊山与蓝田的女娲神话遗迹,是继平利女娲传说而兴起的,二者之间存在源与流的播迁关系。
在与骊山、蓝田地区的女娲神话传播的同时,在今陕西、山西、河南三省交界处的风陵渡亦有女娲遗存的传说。《太平广记》卷三九0引《唐历》云:
潼关口河上有树数株,虽水暴涨,亦不漂没,时人号为女娲墓。
又《陕西通志》卷一七《潼关县》:
风陵渡,在城东门外黄河上。北岸有女娲墓,或曰风后墓,故曰风陵。
前面已提及的罗苹的《路史》注也说:女娲“墓在今潼关口。今属陕之阌乡县。按《元和郡县志》:风陵堆,在河东县南五十,与潼关对。《寰宇记》:风陵城在其下,阌乡津去县三里。即风陵故关也,女娲之墓。秦汉以下俱系祀典。”可见,风陵渡这一女娲之葬处,也与平利地区,继而蓝田的女娲治所颇有关系。
除以上简述外,早期秦地的女娲神话传说,在稍晚于《华阳国志》的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中,亦记载了年代较久远的渭水流域的女娲信仰遗迹。该书卷十七《渭水上》云:
瓦亭水又西南出显亲峡,石宕水注之。水出北山,山上有女娲祠。庖羲之后,有帝女娲焉,与神农为三皇矣。
“瓦亭水”即今葫芦河,源于今宁夏西吉西北,南流至今甘肃秦安南注入渭水。这一带一直是秦人的活动区域。
因此,大体说来,早期女娲神话遗传多集中于战国时的秦楚之地。有意义的是,有学者将此与交通地理相联系,说平利女娲遗存与蓝田女娲谷处在以子午道为主干的南北“纵轴”交通系统中,而秦安女娲庙与潼关风陵渡在以蓝田为“坐标点”的东西“横轴”交通系统中,呈“┼”形。交通结构王子今:《平利女娲故事的发生背景和传播路径》,中国女娲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平利,2003年10月……这一卓识颇有启发意义,值得学者重视。至于秦楚出现这种女娲神话的文化现象的原因,还有待我们作进一步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