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说权力,可以说交易。
但我们为什么要讲爱呢?
爱情这东西,哪该是你我这样的人应当谈论的呢?
——《王都十日》
***
……
霜雪泛泛其上,凛冽的风自谷底急袭而来,冷意好似刚入冬时浮着冰碴的河水,侵袭了肌肤、更侵蚀了肌肤。
索索喝了些蛋汤,身子暖和了一些,脑袋也清醒了许多。
他已近乎完全醒酒——和米妮在村子里外出走动,访问各户人家,有什么没看过的就看看、有什么没听过的就听她说说。时值长冬,村子里还在外闲逛的人很少,走在路上,他只能从堆着好些雪的只留下数行鞋印的乡路上瞧见些许或凑群、或独行的村民,这些人脸上各自带着或麻木、或市侩的表情……实在是像极了他家乡的那些人。
过会儿,不知为何,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右眼稍有些痛。尽管这本不该痛,但不知怎的……就像是里面掺了沙子,又似乎仅仅是…被风雪迷了。
略一摇头,他索性不再管这件事,而是对米妮打趣似地问道:“刚才走过去的那个,他是不是喜欢你?”
“唉,喜欢什么呀!”
米妮不屑地撇了下嘴:“那是我另一个表姐夫,早就结婚啦。”
顿一下后:“孩子都三岁了。”
“那他看我怎么那么生气?”
“哼……他哪儿是看你生气?我可知道,他准是瞧我不顺眼哩。”
听米妮的口气,她似乎对那个所谓的表姐夫颇为轻慢。
“那是个烂赌鬼,相亲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又会做这个、又会做那个,还跟我表姐说嫁了他之后准不愁吃、不愁穿,累活轻活都放着他来。”如此说着,米妮低声讥讽道:“哼,可等这人真进了我们村,每天不是喝酒打牌就是打牌喝酒,我表姐说他,他不仅不乐意,还直接跟她动拳头。结果,我就找了我姐夫,我们堵在他牌友家,就是刚刚和他一起的那个——堵在那人家门口揍了他一顿。”
“啊——?”索索稍有些惊诧。
不过,他简单想了想,脸色倒也自然而然地平静了下来:“也对。”
他道:“他毕竟只是个外人。”
“谁说不是呢?他爹妈就是俩死穷鬼!死穷鬼还能攀上我们村子,哼,这本来都够他庆幸的了!”如此说着,米妮变了个腔调,学着她那个表姐夫的语气故意装腔作势道:“啊,我这也算是‘嫁’进你们村的。怎么,仗着自己是本地人,还准备合起伙来对付我不成?”
说过这句,她鼓起胸膛,直接了当的尖声道:“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还对付他,我收拾的就是他这窝囊废!”
“……”索索对此不置可否。
而米妮也在短暂的嘲弄后,重又为他恢复了最初那张谄媚的笑脸。
这令索索很是受用。
“也对。村子里边,像是这儿,一般也只有这种小事可忙。”
“对嘛,对嘛,谁说不是呢?”米妮接话道:“我听曼铎山的商人们说,说是外面可比我们这儿大多了。”
转眼间,女孩由对表姐夫的鄙夷转变成了对索索的倾慕。而且她转变起来毫不费力:“既然如此,你一定知道好多我从前没听过的事吧?”
“……嗯。”
简单应了一声,但索索却无意将这个话题继续进行下去。
毕竟,在他想来,让一个可能一辈子都没法走出大山的姑娘了解外面的世界,这反倒是一件残酷的事。
“外面?外面没什么好说的。各处各地,到处都一个样儿,所有人按部就班的活着,也不比你们山里自由!”
“但是……如果是索索你的话。”米妮悄悄看着他:“是你的话,一定特别自由吧?”
“差不多。”
“那你平时是怎么自由的呀?”
……这一声问,令索索稍有些烦躁。
不过,他表面上倒是维持了原有的表情:“就是……自由啊。还能有什么?带上一地的货物运往另一地,平时就住在酒馆里,听吟游诗人们唱歌、和舞女们睡觉,偶尔将大把大把的将钱耗费在追求女孩及参加宴会上。只可惜,那些人都喜欢的舞步,我直到现在都没学会。”
“舞步?”
“就是跳舞。”索索诧异地瞥了米妮一眼,他跺了跺脚:“听人演奏,跳舞!”
“唔……”
“……你只要知道那是一种联谊的形式就行。”他胡乱编排着不属于自己的人生,但他口中的人生在米妮的脑海中却难以构建出比较系统的形象。说到底,他与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从小到大都觉得自己是最不幸的人,于是就真的变成了不幸;另一个则从小生活在山岭构筑的精致鸟笼中,久而久之也就真的变成了一只自以为是的金丝雀……
倘若两人互换身份……也许,他们的命运定会产生极大的不同吧?
“我还是不懂。”
米妮小声说了一句,她依旧望着索索:
“不过,总感觉你好厉害……”
“确实啊。”索索随口敷衍一句:“我的确很厉害。”
“那你那个朋友……”
“别聊我的事。”她还没问完,索索便强行打断了她的问询:“多说说你们村子。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们这儿的村长还有这里的政治结构,讲点儿什么都行。”
“政治?……结构?”
米妮再次恍惚了。
她听不懂索索叨叨的这些怪词儿。然而,这并不妨碍她继续崇拜他。
“就是你们这儿谁管事,谁能参言。”索索叹了一声:“谁说话算话,谁能组织起人手。还有,谁是你们这儿最受尊敬的人?”
“管事的人……肯定是村长啊。他是村子里最聪明的,大家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去问他。”
索索的叹气声令米妮很是沮丧,她担心自己被他讨厌了。但认真一想,她又不觉得索索会这么快讨厌自己——毕竟,他可是这世上最好、最完美、最优秀的男人。
“村长要是决定了什么,只要我爸爸没反对,大家就会直接去做。”说过这一句,她又考虑了一会儿:“我们村特别安静。要说组织人手……可能,谁都组织不起来?但如果真有那么个能说服所有人一起做点儿什么的,那肯定是我爸爸。”
(双头政治。)
如此暗暗思索后,他又不由得暗笑自己的夸大——这儿毕竟只是个小村子。顶多就是她父亲在村子里比较有名望,能笼络人心……此等小事,哪能和所谓的政治挂上钩呢?
“你爸爸呀……这么说,你平时过得一定很幸福吧?”他笑着问道。
“哪有。”
米妮反驳一下,随后又作出了承认:“不过,和别人比起来倒还凑合…我们村的姑娘,有些才十三四岁就被他们家里逼着嫁人了。唯独我……”
“嫁人?”
索索微微蹙眉:“你不是说,你们这儿是这一带最富裕的村子吗?”
“嗯,是啊——可是,曼铎山那里,还有曼铎山以外的地方,不是都需要姑娘吗?”米妮小声道:“像是外面的人家来为他们家的儿子找媳妇,就有可能经过曼铎山从山里向外介绍。不过,听说那些来买亲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家,运气好点儿的说不定能嫁平民,要是运气差些……嫁出去直接变贱民,或是被嫁过去的那家慢慢折磨死。这些似乎都是有的。”
“……”索索哑口无言。
他张张嘴,有意质问,却又在意识到自己这样做并无意义后逐渐低垂眼眸,再不作声。
“这世道,女孩就像一棵草。”米妮搂着他的胳膊,慢声低语:“或是被人一脚踩死,或是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慢慢生长。其实,我们这儿很多姑娘都不愿意嫁去外面——但你也知道,几百人的大村子,总有好多父母不经事的人家。就连我表姐他们家,以后可能再算上我姐姐他们家……他们都是一样的。”
“你父亲难道就没想过改变这个村子吗?”索索迷惑地看向米妮,他质问道:“我看过了,你们这儿离曼铎山这么近,只要踏实工作,哪用得着……”
这一句,他没有说完。
将嘴里的话反复咀嚼两遍后,索索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
……离曼铎山近,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大路上机会多,危险也多。男人受了诱惑,便会将家里的钱毫无意义的投到外面;女人受了诱惑,就会像米妮这样为了钱甘愿侍奉他人——对这样的夫妻来说,即便有家,他们也不可能爱家……
“我,大致懂了。”他自言自语一句后,便不再说话。
“……”
米妮担忧的盯着他,这女孩的心情稍有些紧张:“你不开心吗?”
“没有。……没什么。”
索索反复提醒自己:这里是索菲。
天生万物,赐予索菲。
这里属于索菲——属于那个在故事里仿佛永远被太阳眷顾、被太阳赐福着的国家。曼铎山不属于阿尔巴帝国或别的什么国家,索菲人也不该像阿尔巴人一样寡廉鲜耻、堕落无知……即便处在边境,即便奎法只是索菲的边境行省……但这儿可是索菲啊。这里归顺索菲,不是早就有数百年之久了吗?
想到这儿,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之后,米妮或许又和他说了很多什么,也兴许没有。他记不得那么多——索索的心始终没放在她和她说的那些话上面。他一边走路,一边思考着索菲的过去与未来,在回忆起这个帝国及他们那些的宗教典籍与历史传奇中诉说的关于道德、关于责任、关于义务的老生常谈的时候……他,只得唉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