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震动。
剧烈的声响，好似闪电在山谷与平原间翻滚。索索自昏睡中惊醒，此时，天空才刚刚展露晨曦——而当朵拉抱着只陶罐从外惶然奔入帐篷，又一把将才刚刚想穿上衣服到外面查看情况的索索从矮榻上拽下时，他才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
“敌袭！”
朵拉只吼了一句。
至于索索，在赶忙将厚袍子往身上一裹，又直接蹬上毛靴子后。便反而拽着朵拉冲出了帐篷。
风。
狂风嘶吼。
迪达特部落内的很多部众在驱赶他们的牛羊，然而，雷声阵阵……
不。
不是闪电，更不是雷鸣。
耳朵所能听到的，是马蹄的声响。
“年轻人都到哪儿去了？！”索索扭头吼道。
“殿下、他们都跟着公主殿下……”
“咱们该去哪儿？！”
“山上！”索索的吼声，终于令惊慌中的朵拉恢复了原样：“大家都到山上去。还有，爸爸家的牛羊……”
“别管那个！”
风灌进了喉咙。
听得到，却看不到的敌人，令索索恐惧异常。
他临时回眸一望，所看到的，唯有那站立在一众帐篷间的属于他和朵拉的那顶。隐约地，他记着两人应该没什么必须带走的玩意儿——“你父亲，他们在哪儿？！”
“那儿、那儿——那边。”
朵拉在发抖。
声音。
更多更嘈杂，更多也更剧烈的声音……
索索紧咬牙齿，他攥紧拳头，只犹豫一瞬，便是重又抓住朵拉的手并随着大部队往远处的矮山奔去。
“哈，哈……”
声音。
混杂在马匹与敌人怒吼声间的，是索索自己的颤抖中的喘息。
敌人？
这么快？
为什么被逼得这么近？
人都在哪儿？
军队在哪儿？
再这样跑……
再，这样下去的话……
渐渐、
渐渐地，索索稍稍放缓了脚步。
至于朵拉，在被他拽着跑了一阵后，她也已是上气喘不过下气。
“怎么了？”
略微弯腰，并用手臂支撑住双膝后，朵拉抬头问询。
“……”
索索回头看她。
半晌，他什么都没说。
过了一会儿，在这众多赶着牛羊想要往山上去的牧民们的汹汹队伍间，他终于仿若想通了什么似的，低声叹息：“没必要了。”
他道：“咱们回去吧。”
“什么？”
“公主殿下要是败了，再往哪儿逃都逃不掉的。”
他如此说着，然后便将视线转向了那已经能隐约看到拥挤了好些人与牲口的半山腰：
“往那儿走，有什么用？谁能逃掉？”
如此说过后，他便更加握紧了朵拉的小手：“咱们回去吧。”
“嗯……”
朵拉仍在发抖。
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慢慢仰头看向索索：“如果敌人真的来了，我愿意和你死在一起。”
“我也愿意。”
索索不真不假，却也既真又假的说了这一句。他知道，如若有谁攻来，便绝对是文明人的军队…可是，这世上当真有哪支军队是文明的吗？从读到过的书里，从前的他最喜欢的段落，便是文明人的英雄豪杰们孤身入敌，屠杀纵火……至于现在，他相信假若文明人的军队能彻底“击溃”这些野蛮人，那么他们也应当是不会忌讳在这群该死的蛮族之中，来一场所谓“轰轰烈烈”的大屠杀的。
“……”
他不想死。
可是，一切也正如朵拉所说的那般。
想到这儿，索索稍稍闭上眼睛，又在片刻后看向朵拉，并朝她微微一笑：
“我想去看看。”
“什么？”
“输了反正也是个死。”索索瞪大眼睛，他定定的看着朵拉：“倒不如，咱们去亲眼见证。我想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结局。”
“……”
朵拉呆望着他。
“可是，如果你……”话才说到一半，蓦地，她神色一凛：“不，不会。我明白了。只要有我在…我……”
“朵拉……”
索索猛踏前一步，他一把抱住了女孩：
“我会保护你的。我发誓……”
“我才会保护你。”
这般说过后，朵拉轻轻亲吻了索索的脸颊，并在随后将目光投向身后那高远的山顶。最终决绝道：
“要是真到了那一步，就是我死，也不让你死。”
“别说丧气话。”
索索扑哧一笑，他欣慰的摸了摸朵拉的头发，又用手指勾起了女孩的发辫：
“再等会儿，搞不好就赢了……”
“那咱们可得赶快。”
“你从前看过真的战斗吗？”索索突然问。
“……嗯。”
朵拉微微颔首。
而后，她轻提起了他的手掌；他也同样轻轻拽起了她的手臂。
奔跑。
沿着来时的方向，两人奔跑。
“索索，我爱你呀！！”
一边跑，朵拉一边踉跄着谨防自己跌倒。她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冲下了山坡，且在一边喘息的同时，一边开心欢叫道：“这世上，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一辈子、一辈子，就算再有多少个一辈子，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她貌似很兴奋。
可是，索索却没时间为朵拉对自己的爱感动。
他很爱她。
理所当然的，他也很爱她。
但是，此刻，索索的心却已经不再在这里了。
战争。
战场。
怒吼、愤怒、悲伤、畏惧、叱责、以及濒死时的哀嚎。
……想看到。
……也想听到。
……更希望知道。
上次，他本有这个机会。可美狄亚却以她的方式妨碍了他得到亲眼见证一切时的快乐——但是这次……
……
死也好。
死也好，活也罢。
无论是迪达特是如何将敌人撕成了碎片，还是敌人是如何将迪达特撕成了碎片——他都想知道。
……狂风呼嚎。
周遭既没有冰，也不见水。能看到的仅有被狂风带向高空与人所能见的每一个地方的凌冽雪晶——这尖锐的晶体扑刺在索索的脸上，令他难以前行。越往更远的地方走，风就越大、风夹杂的雪粒也就越刚猛——不想走了，这世上，又有哪个人喜欢在这样的寒风中夹衣前进呢？
……但是。
是啊，但是。
索索喜欢……
……
这一切的一切，仿佛让他回到了当初与欧丹一起向北逃窜时的情景。
那时的那时，是同样的风雪。
那时的那时，是同样的寒冷。
那时的那时，也同样是希望中暗含一丝绝望、绝望之下则隐藏着一丝希望的光明……
他喜欢这种感觉。
并不是逼迫着自己，也不是心里有什么鬼祟在作祟。他只是单纯喜欢。他是如此无比单纯的喜欢着，这种将自身置于不可预知之地的感觉。
“哈……”
他的呼吸，在寒风中甚至看不到雾气。
呼出的气，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随凛冽之风袭向身后。
朵拉在这儿。
她还在这儿。
这令索索感觉自己还不是孤身一人。有人相伴，这令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貌似都是在为了一个更高远的未来——就像爬山般，中途的险境，只是为了最后的成功。倘若人无法莅临山巅，那么攀爬就是毫无意义的；倘若人无法得到最后的成功，那么努力就是毫无意义的。既然如此……那么，我所追求的最终、究竟是什么呢？
不是痛苦。
不是悲伤。
不是寒冷。
它甚至不是刺激，不是幸福，也不是温暖。
成者王侯，败者寇。
这是第一种尺度的成功，在这层尺度之上，是为人夫、为人父，为人臣，尽心尽责，死而无悔。
……
但这仍不是索索用来衡量一切的最终尺度。
最终，也最伟大的……应是那存在于世的最珍贵，也最永恒的事物。
理想。
为了什么而挣扎、而恐惧、而奋斗、而喜悦、而消亡的那种始终坚韧的灵魂……那才是，索索真正追求的至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