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冷了。
更冷了……
寒冬的气息,在每一片披雪的农田与低矮房屋间蔓延。劫掠仍在继续,杀戮仍在继续,但眼不见、就意味着心不烦——索索管不了那么多于己无关的无聊事,对他来说,迪达特是他现在的新家。作为一个流落在迪达特的无能鼠辈,他只能以百倍千倍的努力去尝试回报托利多陛下与美狄亚公主的恩德——然而……
然而,今天。
这一天,托利多陛下在邀他赴宴后,却突然向其提出了一个请求。
…说是请求,但索索却自然而然的将之理解成了命令。
……
洛法·安东·福里西科希。
在迪达特呆了有一段时间的索索,当然知道此人是谁。
平心而论,对迪达特托利多陛下的这个命令,他心怀忐忑。毕竟,洛马明显是一位具备骑士精神的光荣骑士,而自己…索索简单评判了一下自己。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只是个背叛了祖国、在野蛮人中居住,并试图借此搏得野蛮人喜爱及攀上高位的卖国之贼……
“……”
怀揣着随时准备挨揍的心情,他低垂着头,缓步入帐。
“…………”
洛马·安东·福里西科希。
亲眼看见此人时,他给索索的感觉,并不似他想象中的那么怒气逼人、英武不凡。
相反,他似乎是个很和善的年轻人。
此刻,洛马安静的坐在每一顶帐篷都会摆着一张的矮桌旁的墩子上,他独自一个拎着酒袋,并连连酌饮。
“索索·茶·艾尔米?”
他抬眼看向索索。
他面露微笑:“迪达特人的托利多和我说,你会来看我。”
“……我来劝你了。”
“劝我?”他视线稍稍移向别处,片刻后,又转而转回向索索:“你想劝我什么?”
“我希望你,可以归降迪达特部族。”
说这话的时候,索索总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怯。
但为了完成托利多陛下交代的职责,他却还是缓步继续前行。
“请坐。”
洛马向他一点头,并微笑着将手摊向对面的墩子。
索索沉默前行,他走到那儿,又就此坐定:“洛马阁下……”
“您的名字中,有一个中间名。”可是,洛马却在倒酒的同时,出声打断了他的发言:“莫非,索索阁下您是贵族?”
“我不是的。”
索索微微摇头。
而后,他又道:“家祖说我家曾经是从索菲搬迁来的小贵族。但都过了这么多年,我家早就不是了。”
“您长着张贵族的脸蛋。”
简单称赞一句后,洛马又道:“既然您的家族曾有过高贵的血统,那我也称您为‘索索阁下’,您应该不会介意吧?”
“……洛马阁下。”
索索羞愧地别过头去:“我这种人,哪配称阁下……”
“别说这种丧气话。”
酒已斟满。
洛马将桌上的小铜杯往前一推,就此送向索索:“您酒量如何?”
“只喝一点点。”
“那就够了。”
如此说着,他又为他自己的杯子满上:“同是天涯沦落人,来——索索阁下。来吧。”
“……”
索索颔首看着那酒杯。
片刻后,他将之猛地端起,并一饮而尽。
“看来,您早就知道我会来,您甚至知道我会说什么?”他问。
“这儿的托利多陛下经常来这顶帐篷。”洛马嘴角微咧,他稍稍露出了略显落寞的笑容:“对待败军之将,竟然由一位君主亲自劝降……”
“托利多陛下很看重您。”
索索将双手放在矮桌上,并尽可能做出谦卑的姿势:
“如果您能归降迪达特,无论是美女、权力,甚或是尊严、地位,您都可应有尽有。”
“够了,够啦……”
对索索的话,洛马却只是笑。
他拿起酒袋,又为其满上一杯:
“托利多陛下在来时,曾对我提起过你。我和你情况不同,你有归顺迪达特的理由,也有归顺迪达特的必要,但我不一样……我,没有那种资格。”
话说至此,他稍稍一顿:
“我的家人,我的祖国,还有我所有的一切,都在索菲。它们都做得足够好,所以、我也必须以相同甚至更高一层的忠诚回报他们——倘若……倘若我是以孤身一人的身份,在不是战场的什么地方遇到托利多陛下的话。我只怕早就加入迪达特部族了!但是……”
但是。
但、是。
他缓声道:“我吃索菲的粮食,拿索菲的俸禄,当索菲的官员,为索菲尽心尽力,为索菲排忧解难。更何况,索菲从没有过一处对不起我的地方——索索,我和你不一样。但是,我很羡慕你。倘若能与你处在相同的情状,只怕,我会比你更早效忠托利多陛下。”
……这一次。
这一番话。
这一番,对着并不熟悉的人所说的话,直接断绝了索索的劝降可能。
他的话没错。
是啊,他没错。
但是,这一切却令索索如坐针毡。
背叛。
叛国。
卖国。
投敌。
这所有所有的词汇,当真是一句“国家对不起我”,就可以抹消的吗?
他不知道。
此刻,他只知道酒在眼前。
酒在眼前,愁在心中……
“你陪我喝会儿酒吧。”洛马拎起酒袋,又轻轻晃了晃。
袋中,微微摇起了酒水荡漾的声响。
“这儿的人说话很费劲,做事很老练,无论心里面在想什么,你看到他们时,他们都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洛马笑谈道:“即便他们心里其实讨厌我,其实想杀了我,其实很嫉妒托利多陛下无数次想令我降服、我却始终不为所动的举动——即便他们恨我入骨,到了平时,这帮人也还是会笑颜相对……我怕这帮人。”
“您为何要对我说?”
索索落寞道:“我现在也是迪达特人。您说这种话,难道就不怕我把它告诉给托利多陛下?”
“我敢说的,就是我不怕你说出去的。”
对索索的疑问,洛马却只是笑:“谁能对得起谁?说到底,责任也好,义务也好,忠诚也好——你觉得,这些玩意儿是用来束缚哪种人的?”
“无非是用来束缚蠢人的……”
“哈,蠢人。”
洛马持着酒杯,他将杯中物喝下小半,便又将之轻轻撂回了矮桌:
“那你算是个聪明人,还是蠢人?”
“我向投降迪达特投降,我即将娶一个迪达特女孩。”
索索面色如常。
然而,在这貌似并无变化的脸色下…却又仿佛……
“您觉得,这样的我算是个聪明人?还是算是个蠢人?”
他如此问着。
心在抽搐。
一种自责、自辱、甚至是自弃自欺的情感,缠绕着他的心。
然而……
然而,洛马却只是放声大笑。
他没有回答。
是啊,现在也根本不需要回答。
他只是,需要一个能听懂他的话的人来排解忧愁。
索索也是。
曾经,他曾不会饮酒。
但现在……他却会了。
酒是个好东西。
性也是个好东西。
当你饮酒憨醉,当你沉沦在****中,当你忘乎所以,甚至连自己是谁,自己该做什么都尽数忘记的时候……你就是幸福的。
所以,他现在只想喝酒。
一杯一杯,一点一点。
他喝酒,也在喝洛马谈一些完全没有营养的蠢事。
什么是战争?
你曾经历过什么?
战败的苦楚。
战胜的欣喜。
冒险。
舍生忘死。
还有……女人。
他和他谈得最多的,就是女人。
女人的胸、女人的腰、女人的脸、女人的臀、女人的腿、女人的手臂、女人的脚。
女人、女人、女人、女人!!
可是、
可是啊……
可是啊——!!
可是,真正沉浸在那自以为不可一世的狂热与执拗中的勇士,他们岂会在面对自我、面对世界时,想到女人?
啊……
成就。
功名。
一段,英雄般的事业。
……都够了。
洛马、洛马,这只是个打败了仗,受困于愚蠢,连投降重来一次都没机会的可怜虫。是,他是……可怜的虫子。
而索索呢?
所谓梦想。
所谓希望。
所谓野心。
以及,那些所谓的……
……
……
我会成为萨满。
我会娶朵拉,会成为美狄亚公主的情人。
我会就此在迪达特部族度过一生。
多好、
多好啊。
有权力、有地位、有爱人、甚至还有能满足自己虚荣心的漂亮而尊贵的女人。
多好……
……
但我在哪儿?
我在哪儿?
那个一心一意,自欺欺人,貌似自甘堕落,实则一直不肯向任何人、任何事低下自己高贵头颅的那个高贵的我。他在哪儿啊?
……叛国。
……失去家人。
……失去一切。
失去一切后,我能抓住的、就只有这些吗?
……
英雄。
理想的氤氲,理想的束缚。英雄。
他、
他,渴望。
他是如此渴望,甚至是渴求着战胜与胜利。
但是,不行啊……
不行啊…………
没有才华。
没有才能。
只能依靠别人,只能汲取他人给予的一切,只能就此自甘堕落、只能就此唯唯诺诺虚无度日的那个最他妈让人恶心的蠢小子!他、他还在……
他,还在这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