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良时不耐地看了看表:“已经十点半了。恬仲峰还来不来了?”
她说:“我跟你讲过了,他早已不当我是女儿。他不会来的。”
如她所言,恬仲峰始终未到。
但印蓝白相间字母的警车高声拉着警笛,却顷刻之间如狂风海浪呼啸而来,打破了公墓的宁静。霎时,几十位穿着MPS马甲荷枪实弹的警员,将远近围得水泄不通,有警官持着喇叭在向内喊话:“MetropolitanPolice!Don'tmove!Handsintheair!”
方良时捏紧了拳头,立刻将枪口戳在她太阳穴:“可以啊,长能耐了!还学会传递暗号了!以为我不敢杀你是么?”
沈向晚却笑了笑,直视着方良时的双眼:“七年了,这七年来无时无刻都得躲着你。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得担惊受怕一天。方良时啊,如果你连晚上去超市都要害怕有没有人在身后跟踪,你就会明白,我其实期待这一天很久了。总要分出个生死来的,要么是你杀了我,要么你就和你的国际黑势力将牢底坐穿吧。”
方良时的手有一瞬间地颤抖,“别逼我现在就动手,对你没有好处!”
“逼你又怎么样?”沈向晚冰凉的双手握住了他扣着扳机的手,笑容是苍白却有力的,如同这墓地里盛开的夏鹃花,有一种奇异的美,竟逼得方良时都不由后退。一晚上没有睡觉,她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依旧是坚定的,“你开枪啊!反正我们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谋光了方译桓的钱,一个差点害死了方译桓的命!这样的下场也未必不好,同归于尽吧!”
方良时有一瞬间的失神。说时迟,那时快,沈向晚一手抬高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手肘,一手也扣住了扳机,“砰!砰!砰——”对天鸣放了三枪!
方良时毕竟是男人,力气大,顿时就将沈向晚掼在了怀里,两人就这么厮打在了一起,警方不停在喊话,“Drop-the-gun!Right-now!Stop-now——(放下枪!立刻!马上!)”
却无济于事,他们也不敢开枪,因为二人离得太近,只怕误伤了沈向晚。
却听得一串震耳欲聋的枪声,响彻公墓,“砰!砰!砰!砰——”
本在草坪觅食的麻雀受了惊,叽喳着成群飞走。
始料未及的一幕,在场的警察也是一惊。
方良时也是惊了,正要上前,为首的警官食指按下扳机,他的额心已是一枚黑洞。
心有不甘,身体向前倾了倾,直挺挺地磕了下去。
而得了消息就迅速赶来的方译桓,才刚下车,这宛如死神呼唤的轰响使他的身躯陡然一震。何子格正在车里给他取外套,还未反应过来,方译桓已经疯了一般拔足狂奔,何子格跟在身后追着:“方总,方总!您的身体不适宜剧烈运动,不能跑的……”
他忍不住流淌的眼泪,一直念着她的名字,“沈向晚,沈向晚,沈向晚,沈向晚,你最好没事,你最好没事,你一定不能有事……”
世事并不如愿。
沈向晚缓缓地后退,脸上淌着淡淡的笑,只是皮肤由白渐渐泛青,薄唇却发紫,她本就瘦,黑色的大衣衬得腰肢更加细弱,她那绝望又近乎解脱的笑,看的他心如刀割。
他却只是远远地瞧着,甚至不敢上前。
有血一点一点,从她的指缝中渗出,她站了一会儿,看着周围黑衣的欧裔警察,又看了看远山的翠绿,转头看着墓碑上母亲的笑容,却也终于看见了他。
她对他轻轻一笑,宛如初见那般纯真,仿佛这些年的隔阂从未存在,仿佛这些年的折磨与辛酸都是幻觉,只有她那甜美的笑容,对他喃喃了什么。
却终究是倒了下去。
警察和同来的医生一拥而上,方译桓也跟着跑上前,太紧张太害怕,他几次步伐错乱几次跌倒,却立刻爬起来,终于赶到了救护车前,却挤不到她的身边去,他死死压抑住胸腔的颤抖,但声音还是带着哽咽,“Move!Move!Please!(让开!让开!请让开!)”
“You-need-to-step-back,Mr.Fung!(为了受害人,请您不要妨碍我们的工作,方先生!)”灰色衣服的护士推开他,抬起头,看见了他凝重得可怕的神情,终究是没有再拦,反而让出了身边的位置。方译桓握着沈向晚的手,眼光闪闪烁烁,仿佛是有一大颗泪水要掉下来,他低头张口,再张口,这才发出声音来,“沈向晚,你不能在我前面死……”
她抬起眼,看见是他,咧嘴笑了笑,却有一大汩的鲜血从嘴里溢出来,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他,好半天,才落下了模糊的六个字:“这……这并不由我……”
扶着的担架的侧栏,他低下头来,满是悔恨地将头磕在担架侧栏上。
沈向晚摸了摸他的脸颊,他干燥松软的头发,笑了笑。
她伤口的血还在不停往外溢,她那瘦小的身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血,一股一股,白色的止血带和止血片贴了一层又一层,却还是止不住……
“Sorry!We-need-go!(我们必须要把受害人送上车!)”
他被推开,医护人员用力将担架抬上了救护车,关上了车厢门。
警笛再次拉响,救护车缓缓地驶出了公墓区。
方译桓仿佛也站不稳,身子晃了晃,好在身边的何子格扶住了他。
“方总,您还好么?”
他不能张口,不敢抬头,他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怕会立刻失态。
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方总,是否要赶去医院?”
他未答,只是摆手,步伐很快,仿佛身后有千军万马在追赶。何子格一路小跑也追不上,方译桓一个人上了车,利落地关上车门。
冰凉的车厢内,诡异的安静。
他本是极力压抑,手死命攥着方向盘,一直在收紧,一直在收紧,直到骨节都要散了架,指甲边缘全是血痕。
两行泪,却终于如奔腾的江水,倾泻下来。
却没有哭声,只有嘶哑的两个字。
“向晚……”
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气息。
那是一波一波的绝望,如倾盆大雨,漫天席地,将所有的平静全部毁灭,将所有的幸福全部淋湿,将心上那冒着血的伤口,一点一点冲刷,再也无法还原,再也无法愈合。
如凌迟,把最难以世人的疤痕,再次揭开,再次添新,一片一片,那是带血的皮肉,敏感而脆弱,痛也是一轮一轮,无休无止。
远方的新坟,是谁在唱着赞美诗:“Amazinggrace!Howsweetthesound!Thatsavedawretchlikeme!Ioncewaslost,butnowI'mfound.Iwasblind,butnowIsee.”
天佑慈悲,何等甘甜。我等罪人,竟蒙赦免。
我曾迷失,而今知返。曾经盲眼,终于看见。
声声飘来,他却永远得不到救赎。
因为最爱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最后的那声喃喃,他听懂了。
她说:我不后悔。
她在对他讲:即使伤痕累累,但我不后悔。
不后悔,爱过你。
可他,后悔了。
如果这一场爱情,是以她的死亡来结尾。
他宁愿,从一开始,就没有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