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nsal-Green-Cemetery,又叫万灵公墓,国内大部分翻译为肯萨尔绿野公墓,在外伦敦的哈罗区。从他们这里驱车,至少要六个半小时,此时已是晚上九点。
车窗外是淅沥沥的小雨,迷蒙了车窗,远方是零星的灯火,在夜雨的笼罩中,好像小时候水果糖的糖纸,甜滋滋中带着黏腻腻的触感,亮闪闪的,一搓就发出脆生生的声响。
他们是半夜到的,雨也终于停了。
广播里放着《A-Picture-of-London》,英国广播公司12年拍的一部纪录片。只可惜看不到画面,只有音响,听得她有些困倦。只是手脚被束缚,车厢也冷得发抖,她睡不着。
沈向晚看着方良时和方译桓那有些相似的侧脸,突然说:“你有没有去看过你哥?”
方良时一手关掉广播,回过神来瞪她:“你要说什么?”
“你哥快不行了。七年前,你的擦枪走火,子弹直接从他的胸口射进去,打穿了他的心脏大动脉。这七年断断续续的治疗,只能勉强维持生命,却没什么大起色。”她看着方良时的眼睛,说得平静,“你是罪魁祸首,我是帮凶。但他却始终念你是亲人,念着我曾对他好。我们都对不起他。”
“我们都对不起他?”方良时皱起了眉,面目凶狠,“我告诉你,在这世上,我最对得起的人,就是他!是他,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父亲,对不起方家的所有人!对于你来说,你是捡了个好爱人!而对于我们,他就是白眼狼,不孝子,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告诉你沈向晚,不要再耍花招,也不用再废话了,打同情牌更没有用!”
沈向晚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我有什么好打同情牌的?我只是可怜你,做了那么多害人害己的事情,不停地给自己制造悲剧,也不停地给别人制造悲剧。这一辈子,国际头号通缉犯的名头怕是甩不掉了,一辈子的逃亡生活可是那么好过的?倒不如早番醒悟,早自首,也早出狱……这个世界上可以回头的事情真的不多,一个错误就是一辈子……”
方良时的枪口已经抵在了她的额头,“想活到明天,就闭嘴。”
她看了他一眼,转身看窗外。
……
沈向晚打电话的时候,恬仲峰正与夏至、恬烟一起在餐厅吃饭。这是夏至定下的规矩,无论全家多忙,周三晚上都要一起吃饭,聊聊近况,加深感情。今天的小女儿恬烟,穿着枚红色的小裙子,正搂着他的肩膀,叽叽喳喳着新公司的运行情况。
是夏至首先听见铃声的,手肘碰了碰恬仲峰,“老恬,电话。”
他一看,竟是多年未联系的大女儿,疑从心起。但还是按下了接听,起身去了走廊。
电话并未打消他的疑虑,反而使他疑惑越发加深。沈向晚的脾气他了解,如小狮子一样倔强,这么多年一直对他怀有怨气,怎么可能主动带电话,还主动问好。如果要上坟,她定然是一个人悄莫声息地去,绝不会跟他通气。
先妻的祭日他记得,是零八年一月三日,元旦的第三天。并不是明天。
这样重要的日子,沈向晚更不会记错。
挂了电话,恬仲峰立刻叫司机将妻女送回家,自己则前往南华克区的河西别墅,也就是他七年前居住的地方。
好在房子一直有保姆在打理,陈设与七年前无异,也让他很快找到了沈向晚所说的玩具套盒,包装完好,封面印着金发碧眼的芭比,一身干脆利落的特工造型,穿着黑色的小靴子,拎着黑色的小行李包,腰上还别着一把枪。
并不是先妻买的,而是他给沈向晚买的。
打开套盒的盖子,里面并不如外观一样,而是放着一把枪。
沈向晚在向他传递着什么信息。
她一直反复强调着价钱,并叫他给店家打电话。
在盒子的底部,看到了几乎有些模糊的价签,ā999。
这是……报警电话!
……
方良时解开了绑她手脚的绳子,“起来。现在就进去!”
白石的三角顶,四根郊外的早晨总是伴随着浓浓的白雾,地上是一层一层的枯枝败叶,带着晨露,湿漉漉的,双脚走在上面,有些虚浮。
这是伦敦相对比较古老的公共墓地了,许多墓碑上已经长了苔藓,泛着青黄的颜色,越往里墓碑越新,一些墓碑上摆放着鲜花,显然近期亲友曾看望。远处有新的送葬人群,黑压压的一群人,为首的牧师擎着《圣经》,在说着祷文,有乐师唱着赞美诗。
她在前面走得很慢,方良时亦步亦趋,手里的枪却一直抵着她的脊梁。
在最深处的一块碑前,她终于住了步,大理石上镶嵌的照片,是一个中年妇人,一头卷发,宁和而安详地凝视着她,亦如七年前的每个日日夜夜。
她看了身后的方良时一眼:“就是这里了。”
蹲下身,清了清碑前的布满灰已经辨不出面目的酒杯,还有杯子下面依稀可见的枯花的残渣,那是她许多年前留下的。而恬仲峰这么多年,来的那样少。她每年元旦,都要穿越广阔浩瀚的太平洋,从彼岸的那边坐十一个小时的飞机,来此祭奠。
却次次来,都只有自己去年留下的鲜花、白酒还有母亲爱吃的鲈鱼。除了风干留下的痕迹,那些物品,仍旧一动不动地放在那里。
多么寂寞。
漫漫尘世,渺渺人间,多么寂寞。
年岁更替的那几天,她总是重复着相同的梦境,温暖的双手拂过她的脸颊,亲昵地唤着她的名字,给她扎辫子,给她系红领巾,给她削铅笔,给她念朱自清的《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念的时候,母亲的嘴角带笑,玉盘一般的脸颊透着盈盈的色彩,语调缓慢而婉转,错落有致:“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醒来之后,只有安静的周围,空荡荡的房间,她一个人坐在冰凉的床上,捂脸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