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达的手下还在忙着把战利品往马上捆，高珩却有点克制不住担心，时不时往北边看上两眼。
“怎么了？”司马彦见高珩若有所思地看着北方，不由开口问道。
高珩低声道：“司马将军，昨天斥候带回来的军情，查探到蒙古的小股骑兵时不时会靠近长城，似乎也在刺探我们的军情，防止大魏突然袭击。我有点担心，会不会遇上他们。”
这一次他们能安全撤回还好，要是不幸遇上了鞑子的骑兵……高珩拧着眉，这两百宝贝疙瘩，说什么他也得给他外公平平安安地带回去。
“不会这么巧吧？”司马彦一边说一边也四处看看。
“可能是我多虑吧，”高珩摆摆手，安慰司马彦也安慰自己。
方达忍不住开口：“怕什么，咱们拔营过来不就是为了打鞑子么？若是遇上了，你们先跑，我殿后！绝不会伤了你们一根汗毛！遇上鞑子就有危险？老子倒是不信这个邪！我手下的兵，可都不是吃素的！”
司马彦气道：“你这个老方！做事能不能带点脑子？要是怕危险，殿下和我怎么会追过来？再说了，就你那条命，能和秦王殿下比？”
方达乜斜着眼，阴阳怪气：“秦王身娇肉贵，我如何能比得？”
“你说什么！”司马彦真后悔今儿偏偏去找了高珩来劝方达，若是他自己一个人来，怕是方达还没这么抵触。
“都别吵了！”高珩忽然低喝一声跳下马，方才大地在隐隐的震颤，及至他趴在草地上细细感觉的时候，那种震颤又忽然消失了。
“附近有敌人，恐怕已经发现我们了，马上吹号角，立刻撤退！”高珩利落起身，吩咐方达。
方达往远处看了看，有两个黑点，慢慢往他们的方向接近，便笑道：“约定的一刻，也快到了，何必急在一时，再说了，那边只有两个人，怕只是牧民，即便不是牧民，又有什么可怕？”
高珩已经不想再和方达做无谓争执了，他冷冷道：“司马，立即传令，现在撤退！”
草原上辽阔平坦，视野极好，方达的队伍又是旗号鲜明甲胄齐全，一看便知是大魏军队，怕是对方的斥候已经掌握了他们的战力，若是对方人马有一战之力，战斗便一触即发。
无论对方的人数多少，眼下最安全的办法便是退回关隘。
鞑子擅长草原马战，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只有方达这样的莽夫才会选择正面对决——方才出关的山路狭窄，易守难攻，只要守住缺口处，便有足够时间等待援兵到来，他高珩又何必与他们硬碰硬。
司马彦倒是能领会高珩的意思，他不敢怠慢，令亲兵吹起号角，自己亲自拨马来回传命：“全体上马！立刻撤退！”
方达的亲兵虽然和他一样鲁莽，但都还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不过片刻功夫，便上马列好了队，等待下一步指令。
高珩刚松了口气，那边的蒙古斥候已经射了鸣镝，尖锐的鸣镝声尚未消失，高珩便又感觉到了大地在震颤。
来了！
这回司马彦和方达也发现了，两人齐齐往北边看去，没过多一会，便发现天边出现一道黑线，潮水般迅速接近，蒙古的骑兵！
司马彦脸色发白：“殿下！快上马！”
若是高珩交代在这里，恐怕现场两百多人都不够陪葬的！
高珩并不慌乱，翻身上马：“方将军，你的兵，你指挥撤退。”
方达这时才真正悔了，他道：“殿下，司马，你们前面领兵撤队，我殿后！”
他纵马到士兵队伍前传令：“全军听令，扔掉缴获，轻装疾行，经过关隘时前军加速，中军缓行，不得抢行！一定保护好秦王殿下和司马将军！方大勇，点二十人，与我殿后！”
方大勇大声道：“将军，你和殿下一起走，我来殿后！”
方达一鞭子抽过去：“这是军令！”
司马彦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老方，你还真记着殿后的话啊，你的兵你不领着，却叫我们领着，是什么意思？”
方达调转马头道：“我说话向来算话。这些兵都是跟着我出来的，司马兄弟和秦王殿下也是追着我来的，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当然该我殿后。”
“快走！”眼看蒙古骑兵越奔越近，已经隐隐听到奔雷般的马蹄声，方达朝着司马彦和高珩的坐骑各自就是一记马鞭。
司马彦在马上叫骂：“老方，你等着，回了大营我再和你算账！”
方达放声大笑，回身喝道：“立刻撤退！入关后迎敌！”
“喏！”
两百人齐齐答应，追随着高珩和司马彦一路打马狂奔，从原路疾返，身后是紧追不舍的蒙古骑兵。
高珩扫过一眼，至少有三四百骑，大魏骑兵已经没有了出关时的轻松畅快，个个脸色凝重，恨不得马匹插上翅膀，能早点越过狭窄山道，在关隘缺口处收网捕鱼。
“前面就是入口！”司马彦在高珩身后大喊。
高珩头也不回，狠狠抽了一鞭子，一马当先冲进山道：“加快速度冲过去，不得停留！给方将军留下时间进关！”
高珩只觉得这山道漫长，似乎总也跑不到头，后面的士兵能不能及时撤进关内毫无把握，可他不敢回头，生怕回头的功夫马速慢下来，便阻拦了后面的生机。
他不停地鞭打坐骑，树木从视线两边快速退后。偶有散乱的枝条刮在他的脸上，利如刀刃，他却不觉得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过了这个山谷就安全了。
高珩觉着路长，实际也不过盏茶时分，他便冲出了谷地。狭长谷道外便是一片开阔之地，一支大魏军队在不远处列队相迎，旌旗猎猎，旗号上分明写着大大的“卢”字。
山谷出口处已埋伏了一小支人马，见到高珩从谷道中冲出，略一辨认，便欣喜喊道：“殿下回来了！司马将军回来了！”
是外公的亲兵！
高珩大喜，拨马让开道路，对后面的司马彦道：“司马将军，所有入关骑兵在此整队，然后与援军会合，咱们便在这里守株待兔！”
“是！”
高珩催马向前，与领军之人迎面相遇，他心中一喜，下马行礼：“世子，你亲自来了？”
带军救援的正是定西王世子卢千林，他沉着脸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高珩正要回答，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之声，他便道：“世子恕罪，此刻军情紧急，鞑子紧追不舍，方将军还困在谷中，待解了方将军之围，卑职愿领擅自出营之罪。”
“知道就好！”卢千林狠狠瞪了他一眼，打马向前，高珩忙翻身上马，紧跟其后。
卢千林指着最后出谷的士兵问道：“谷里什么情况，方将军怎么还没撤回来？鞑子呢？追进山谷了？”
那士兵跳下马，气儿还没喘匀，焦急道：“是鞑子的骑兵追进谷里了，方将军、方将军带着亲兵在后头顶着呢，逼着我们先撤，我们不肯走，他就发了狠，谁不走，便杀谁！”
“老方！”司马彦又悔又急，嘶吼一声，拨马便要往山谷里冲。他和方达过命的交情，当年若不是方达舍命救他，他也没命站在这里。今儿听到方达擅自离营时，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帮方达想法子要瞒住老王爷，所以才会找高珩帮忙。早知如此，还不如开始便禀告老王爷，便是方达受皮肉之苦，贬为士卒，也好过让他一个人顶着鞑子死战。
只不过司马彦的马还没有走两步，高珩便斜刺里冲到他马前，伸手拉住缰绳，厉声道：“司马，你冷静点！现在就算冲进去也是于事无补，山道狭窄，鞑子进不来，援军也冲不过去，只能等方将军领着人退过来！”
“可是老方他……”
高珩沉声道：“方将军百战之身，你应该相信他！”
司马彦被高珩脸上的笃定和镇静感染到，攥着缰绳的手缓缓松开。
卢千林已厉声道：“传我将令，全军原地待命，轻动者，斩！”
高珩安抚住司马彦，回头对周大眼道：“你立刻进谷，通知方将军撤回来，若是他不肯，你便同他说，这边已经埋伏好了，单等鞑子过来！”
“喏！”
周大眼领命而去，高珩一众人在谷口焦急等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听到谷道中隐隐厮杀声，逐渐接近。
退过来的正是方达等人。
之前为了给前面的士兵夺得一些逃命的时间，殿后的方达只带着二十名骑兵，死死地堵在山道口，山道口虽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站在那儿也成了现成的靶子，便是武艺再精身手再高，没一会也遍体鳞伤，方达便让二十名骑兵轮换着顶在前面，死死挡住蒙古骑兵的攻势，决计不放一个鞑子入山。
方达却是没有和任何人轮换过，一直顶在前面，纵是穿着光明甲，挡住了大部分羽箭，可也有三四支羽箭钻过缝隙射中了他，箭簇入肉，动一动便是钻心疼痛，挥舞长刀的手不由自主慢了下来，露出一个破绽，被鞑子一刀砍中了左肩。
“将军！”
方大勇惊呼一声，将方达掩护在身后，却被他一把拨开：“老子还没死呢！”
“将军！援兵已经到了，通知我们后撤，将鞑子引进关内呢！”身后亲兵压低了声音说道。
“真的？”
“真的！秦王殿下的亲兵周大眼就在这！”
方达心头一松，他是存了必死之志，可自己这二十名亲兵都是随他出生入死的，与兄弟一般无二，眼下有了生机，不由精神一震，身上几处伤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他压低了嗓门道：“传令，边战边退！重伤者先退，轻伤者殿后，边退边引鞑子回去，咱们拼一个够本，拼两个就赚了！”
山道中狭窄，只容两骑并排而行，如此一来，跟着方达等人追杀进山道的蒙古骑兵反而落到了劣势。原本还能凭借人多，慢慢熬死方达一行人。现在却只能面对面一对一地和他们硬拼，完全占不到便宜。
方达一个人顶在最后面，越战越勇，方大勇担心他伤势重，一直跟在他身边劝道：“将军，您先往里退，这里有部下顶着。”
方达不耐烦道：“少啰嗦，老子还没死，打得动！你赶紧带着人往后退，别在这碍事！”
方大勇替他格挡开鞑子劈来的一刀：“将军！你这伤太重了！”
方达怒道：“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还不快滚！”
方大勇无法，只得跟着众人往后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阵欢呼，然后便是高珩的声音：“不要停，冲过来！”
方达和亲兵下意识打马前冲，及至全部冲出了谷，方达勒住马回转身子，便瞧见前面四排弓箭兵已经就位，高珩抬手：“放箭！”
弓箭手得令松弦，对空放出了第一轮箭。
高高射出的箭雨发出嗖嗖的破空声，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半圆，紧接着便是后头追进的鞑子们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放箭！”高珩再次挥手，仿佛完全没有听见这人间炼狱的嚎叫声。
“有埋伏，有埋伏！”
遭了两轮伏击，鞑子的队伍立时乱了，顶在最前头的刚还在庆幸自己不在箭雨的攻击范围中，就看见两边大魏骑兵长刀出鞘，气势汹汹地朝他们杀过来。
“撤！赶紧往回撤！”鞑子头目见事不好，连忙拨马往后撤。
回头一看，却哪里还用得着他下令，后头的队伍被箭雨扫过两回，早已逃进了山谷。
“一群软蛋！”他话音刚落，胸口便冒出个刀尖来。
他不相信自己竟会被大魏人所杀，拼了命转身瞧去，竟是方才在谷口一直硬抗着不让他们进山道的大魏将军，“你、你……”
“老子是方达，好好记着，省得你做个糊涂鬼！”方达用力把刀抽回，一脚将他踢下马，吐了一口血沫骂道：“打了老子就想跑，门都没有！”
方才这一刀太过用力，牵动了身上几道伤口，他疼得龇牙咧嘴，低头看正插在胸口的铁箭，又是一阵骂：“奶奶的，折都折不动，碍老子的事。”
司马彦已经赶到方达身边，见他伤势严重，担心道：“老方，你这一身的伤，还不赶紧下马，让军医替你包扎。”
方达豪爽笑道：“这么点小伤，能有什么事！别废话了，追鞑子要紧。”
说着竟还要往前追，急得司马彦和他几个亲兵连忙把他的马团团围住：“你不要命了你，都这样了，还添什么乱！”
“谁说我去是添……”方达话还没说完，两眼一翻，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老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