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日。
袁桓目光深沉地独自站立地看着后面的被重重把守的城门,即使他此时衣衫有些破烂,发丝凌乱地披散在身后,时不时被刺骨寒风卷起遮住他阴沉的面容也掩不住那浑身的阴冷。
三个月,他花费了三个月才独自回到了怀阳城。他这一去,再回来时整个人都大变,袁桓咬紧了牙,拳头攥得死紧,似是感受不到呼啸而过的寒风所带来的刺骨冰寒,因为他已经是一块寒冰了,就这短短几月间。
他再不是那个一心只懂得圣贤书的读书人,第一次走出书房,第一次真实地看见这个天地的虚伪残酷。也是第一次,手上染血,陆长行的血。下手的那一刻他还没有感觉到什么,直到陆长行失去声息,直到,他清醒过来,原来杀人就是这样子的,其实,也没什么不是吗?人命到底算什么?
在路上,他和陆长行遇见了一起命案,当地富商突兀地被人杀害,一刀毙命,陆长行那晚正好目睹,后来,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等他第二天醒来就被抓进了牢房,严刑拷打,他不肯招,县令竟然不管他招不招,急于定案,如果不是富商儿子及时逃出来指认凶手,恐怕他袁桓早就死在那把刀下。
他袁桓自认待陆长行并无得罪之处,他何至于如何陷害他!可他终于明白原来不管你与他人有没有仇怨,害人是不需要理由的,这天下并没有他想得那么美好,甚至更残忍,这世间许多事由不得他一个小小怀阳城大户人家的大公子,他其实什么也不是!
袁桓抬脚大踏步向袁府走去,清冷荒凉的街上晃荡着几个面色绝望脸色灰败浑身骨瘦如柴满身红疹的人,目光空洞的走着,也有人疯了般笑得诡异,一边哭一边笑,有人扑在城门上大哭大闹:“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没病!我没病!再呆下去我会死的!”
袁桓走到袁府前站定,袁府门前无一人,“吱呀。”推开大门,入目皆是一片废墟,隐隐有烧灼的气味,“少爷!”嘶哑的声音颤抖着响起,袁桓抬眼望去,沉着声音艰难地开口道:“王生!到底怎么回事?你过来说。”
只见王生远远站在前面,不肯上前一步,“少爷,”王生跪在地上,哽咽着开口道:“在少爷走后不久,突然就爆发了疫情,一开始府中的丫鬟仆人先是一个个地开始咳嗽,后来越来越严重,全部昏迷了过去,发起了高热,过了几天就好了,大家以为没有什么了,他们却身上布满了红疹,很痒,全身都抓花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都这样,老爷夫人他们……”说着竟已是哭了起来。
袁桓牙齿咬的咯吱地响,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指甲深嵌入手心,刹那便流下一道道蜿蜒的血迹,眼眶微微发红,眼睛黑得吓人,“就没有人医治吗!”
王生抹了抹眼泪,“少爷,大夫都束手无策,本来准备去找别处的大夫可是那狗官见治不好,而且感染的人太多,竟然下令封锁全城,没有医治的办法,出不去,大家都绝望了,每天每天都有人死,每天都看得见有人在焚烧,老爷夫人,小姐们都……”
袁桓低下头深吸了口气,喑哑的声音响起:“爹娘他们……”王生将头磕在地上,“少爷,后来老爷夫人准许丫鬟仆人们离去,他们都走了,只剩下小的和老爷夫人,小姐们了,可是,渐渐地只剩下小的了,老爷夫人……以后,小的就……”“烧了?”“是……全烧了,衣物,日常用品等通通烧了。”
“王生,谢谢你了。起来吧。”王生却还是低着头,“少爷,小的不敢,只是小的自小就跟着少爷长大,老爷夫人待小的俱是不错。”王生抬起头,看着袁桓,“少爷,你若是再晚回来几日怕是就见不到小的了。”说罢便又低下头,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啪嗒”一滴滴地破碎在地。
袁桓看着远远的王生,心下一窒,看着空落落的大宅子,不知何时天上飘起来雪花,一片片地落到他身上,眼前皆是满满的白茫,只觉得连自己都空了,一阵死寂,令人窒息,只听得见一滴滴破碎的声音,是眼泪破碎了呢还是其他什么?
袁桓抬脚走向屋子内,王生也站起身跟了上去,袁桓看着破败的屋内,冰冷,再也没有了以前的沉默却温馨的场面,再听不见那令他厌烦的叮嘱,再看不见父亲那冷漠的面孔,再吃不到母亲亲手做的菜肴。
袁桓蓦然转身回到他自己的房间,拿出一套黑色的样式繁琐的细细纹了许多暗红色花纹的长袍,一颗颗地将黑色的扣子扣上,穿上宽大的外袍,将深红色的二指宽的腰带系紧,立起领子,扣上最后一颗艳红色扣子,穿上一双黑色的纹了祥云的靴子,拍了拍宽大的垂下的袖子,拿出那块白色玉牌,仔细别在腰间,上面的袁字清晰可见,拿起一顶黑色镂空发冠将头发箍住,一根红色簪子穿好。
袁桓看着自己,穿上这套衣服,拜祭先祖以后他就是袁府的家主,自此,家族兴亡尽数压在他身上,宗族他自一力承担,这套衣服是他母亲在他在被确认成为下一任族长的时候母亲三天三夜不停歇绣成的,袁家本是京城大户,后来家族没落,安居在这小小的怀阳城,他袁家祠堂里有着三十四个牌位,现在,怕是有三十六个了。
袁桓推门走了出去,王生已经站在很远的地方恭敬地站着了,看见他穿着那身衣服出来也没有表现出惊讶,仍是眼眶红红地沉默地远远跟着袁桓身后。
一步一步,纷飞的大雪充斥在袁桓眼中,干净的地面留下一个个脚印却又眨眼间消失不见。袁桓一语不发地走到祠堂的台阶下站定,看着高高的牌匾,一掀衣摆,双膝跪地,一步一磕头地站在祠堂门前,王生站在台阶下抬头看着他年轻的主子一个人进行家主仪式,觉得眼睛异常干涩。
袁桓一把推开了门,庄严的大门在他眼前打开,入目地是冰冷坚硬的石板,抬起头便看见一个个排位沉默地被立着,面前的烛火明明灭灭的,映出他冷酷的面孔,关上门,袁桓跪在坚硬的石板上,拿过烛火旁的两块玉牌,用刻刀一笔一划地全神贯注地刻出他父母的排位。
一天一夜后,袁桓推门而出,后面新加的两个排位在祠堂中供奉着,袁桓沉默地站在那十九级台阶上,王生高高地仰着头,看着袁桓,情不自禁地跪下,漫天的大雪卷起袁桓漆黑的发丝,冷酷的面容毫无感情地俯视着下方,这一瞬的风华,这道孤傲的黑色尊贵身影,睥睨天下。
重霄殿。
“诶,我说,四丫头,你这次出去再回来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时不时就走神发呆了,莫不是在想心上人?”说着手上的扇子便轻敲了敲桌面,簌簌的雪花从桌上掉落。
苍琴眨了眨眼,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扑上去和九娘打一架,虽然总是她输,她只是盯着踏在白雪上的白皙小脚,浅蓝色的铃铛系在脚踝,“九娘,有心上人的感觉是怎样的感觉?”苍琴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九娘。
九娘看她深色认真,思忖沉吟一番才说:“这个可难说,九娘我只谈情不说爱,不过,若是喜欢一个人那便是放在心尖尖上念着想着,陪在身边便觉得欢喜,看见他不开心自己也不开心,会愿意为了他做以前自己不会做的事。”说罢便调笑道:“怎么,四丫头莫非真是有了心上人?”
苍琴不经意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只知道他待我很好很好。”说着便转头看着面前缓缓坠落的纯白雪花出神,一根涂着鲜红色蔻丹的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那你又是怎么想法?”苍琴迷茫地摇了摇头,“九娘,喝了我也不知道。”九娘叹了一口气,拿起桌子上的小酒盅喝了一口,摇了摇头:“你呀,要是他喜欢你那他可真不容易的。”
一道雪白的影子直直向桌子奔来,九娘抬手接着,是一只雪鸽,腿上绑着一个白色小筒,九娘扒拉一下便抽出了一条白色缎带,打开看完便看向苍琴,“四丫头,照国新帝登基,急于建立威望,对青国蠢蠢欲动,比较靠近照国的怀阳城疫病蔓延,当地官员知情不报,青国国主想要我们重霄殿出手,他也趁机解决一些官员,病源是怀阳城的那条河,四丫头,这事非你出马不可了。”
苍琴觉得怀阳城有些耳熟,想了想却还是想不起,“理由?”九娘以扇掩嘴笑道:“你偷盗千年血灵芝一事一笔勾销。”“九娘,不止吧?”九娘对苍琴抛了个媚眼,“那是,只是这原因我也是不知,你若想知道就去问主上吧,”皱了皱眉,“不过他怎么知道偷东西的是你?”“我觉得他应该只是知道是重霄殿的人却不知道是不是我。”九娘点了点头,“你还是小心点,现在可不比以前,四丫头,收拾行李去怀阳城吧。”
苍琴站起身,踏着雪走了回去,不一会便飞出了重霄殿,直奔怀阳城。九娘看了看她远去的身影,手指轻点了点桌面,四丫头说得那个人到底是谁呢?琢磨半晌却也没有头绪只能叹了一口气,接着喝酒了,也不管那吹动她一身艳红衣袂的刺骨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