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码头,要比市区高楼丛立的气温更低一些,风,也大一些。到了放学下班的这个傍晚时分,天色,也逐渐的黯淡了。
“白痴,下车。”
到站了,一天又平安的过去了。我忍不住用了个飞天小女警的经典台词,却愣是被这家伙的一句白痴给煞了风景,揉着眼睛,被他连拖带拽的整下车。
“你才是白痴,都是给你传染的嗜睡!”我抗议他总是三天两头侮辱我的IQ,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有他一起坐车后,我的公交风格更是有个一个质的飞跃:从紧张担心晕车的忐忑,直接转变为“任你怎么拥挤 任你怎么闷热”,我都可以到放心大胆的从总站睡到总站。
他无视我的抗议,却吃掉了我的黑巧,又是那个熟悉不过的背影,慢慢走出我的视线,向相反的方向而去。
看着那个大步流星走向码头的身影,高大的个头,宽阔的背脊,我却想起贫血的话语,今天有股莫名的冲动,我想跟着他,一探究竟。
向着他走去的方向,我悄悄地跟进,努力回忆电视剧里的跟踪噱头,还沾沾自喜我有盯梢的天分,等到了码头后面的那片社区,却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这家伙,究竟去哪儿了呀?我看着面前这么多建筑物,一时傻了眼。
我只能在航道局门口的自行车大队里,找到了他那暗红色的山地车,依旧停在那里,必定是还在这个范围。笨蛋的自己,就这样跟丢了。有些懊恼,却不甘心,我不想离去。
好吧,你总要出来拿车子回家的吧?大姐我,板等!
靠在他的车龙头上,还得扶着点以防被我的鲁莽给靠翻掉,就这样,我看着对面的那一排餐厅,商店,焦距却没有找到可以定的点。直到,右前方肯德基的门,被推开了。
他穿着KFC的秋季制服,戴着标志性的帽子,红色藏青色与白色在一起,把他衬托的更加明晰,他就像个打工的高中生般,浑身散发的,是纯粹如清水般的气息,可爱,我在瞪大眼睛犯傻的同时,还能在心底给他打着分。
他手里拎着两个大袋子,看上去像是外卖,左手是食物袋,右手是有两个格档的饮料袋。
他站在店门口,正视着我,我就在这条小马路的对面,傻对着他。
他在这里打工?原来,他每天下午不回去,就是因为要去这里打工?我脸上的表情想必是呆滞的,可心里却翻腾不已,就这样被我看见,他会不会生气?
我知道很多孩子都是这样的,有着令人别扭的自尊,却不知道在该重视的时候重视,打工是很寻常的体验,国人却往往会因此遮遮掩掩。流川,看着我的你,是不是也在生气?
我的忐忑与担忧,在下一秒就化为无垠。望着我的眸子,是那么的坦然,那么的澄澈,那么的纯净。
他没有过马路,就这样看着我,也没有说话,继而看了看手表,向前方的码头轮渡所走去。好像一种莫名的默契,我过了马路,跟着他走。
是短途的外卖吧,所以不需要骑车。现在的KFC条件好多了,有了电动车外卖专用工具,早几年,记得在麦麦的表弟苦兮兮的抱怨过:那就是两条腿行遍N里。
一路跟着他,我依旧看着他的背脊,裹在制服里的背脊,依旧展露出宽阔而优美的曲线。
起风了,在这个空旷的码头,寒意尤甚。看着他走进了办公室,我就在门外站住了。此刻头脑里是空白的,好像我的默默跟随,是下意识的举动。低着头,我看着地上逐渐泛黄的草,眼前,出现一双蹬着黑色皮鞋的脚。
抬起头,手中却突然被暖意占满,我愕然的看着手心,是一杯盖得好好的热美禄?
“喂!”我慌了神的捧着这杯热呼呼的巧克力饮品,结结巴巴瞪着他,“你,你,这不是你要送的东西么?你怎么把人家的口粮给扣啦!”都怪他太非常,我觉得一切皆有可能都适合他。
于是我得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白眼作为替他忧心饭碗的回报,“出来前在店里多打了一杯。”
他推了推压得较低的帽檐,带着没好气的那个死表情,“老远就看见你像个白痴样站外面了……”
我……
怎样回的家,我似乎都不太记得了。好像听见小熊在门缝里的呜咽,却也没有心思去逗它。
打开门,已是华灯初上。桌上,是给我准备好的晚餐,举着筷子,又放下了。没有什么胃口。
抬起头,是昏黄的厨房的灯。我看着那个灯泡,看到两眼冒金星般的茫茫然一片。
流川,有去好好吃饭么?时间,够用么?
没有跟他过多交谈,确切的情况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捧着那杯热呼呼的美禄,一口一口,咕咚咕咚,就灌进了肚子里,也好像灌进了心里。
他时间好像很紧,貌似吃饭也只有一刻钟。我只能看着他拿着我喝完的杯子放进垃圾桶,摆摆手,就飘然进了店里。
老妈已经去食堂上班了,她是个闲不住的传统女性;老爸,也许依旧在为领导而奔波着。
我明白他们都是为了我在辛苦,也从心里觉得这份情,厚重的一生都还不清。
可流川呢?他似乎,是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的生存着。
窝在靠窗的写字台前,我喜欢那张古老笨重而结实的木制书桌,即便已经斑驳不堪,却散发着厚重的岁月气息。
每次趴在这张桌上,摸摸那个黄铜的冰凉把手,渐渐地就会平静下来。
掏出一张卡片,我拨打了那个号码。也许是一时冲动,可我已经管不了其他。
邻班那个鸡婆的帅哥老师,在军训时居然给了我一张名片,当时我失笑地认为这家伙怎会爱管闲事如斯,现在想来,也许这就是教师这一特殊职业的魅力。
况且,我直觉得认为,他似乎对流川的事情,有些不同寻常的关注。
“流川的事?”他很快接通,却还是有些诧异我的问题,“你怎么会想要知道有关他的详细情况?”
“因为我是他的关照人啊……多了解一些,也可以关照的更到位些啊……”掰嘴皮子我还算拿手,信手拈来就是一个官方的理由。
“呵呵。”他笑了,我觉得这笑跟上次军训时异曲同工的可怕;果然,“官同学,你果然很贤惠。”
我对着空气翻了个大白眼,清清嗓子,把堵在心里的疑问一股脑儿全部对着话筒丢了过去。
许久,电话那头都没有动静,像被AK47轰过的废墟……
在我以为他要说抱歉无法透露的时候,那总是婆婆妈妈的声音幽幽地再度响起,这一次,带着不同以往的慎重,“你还算问对人了,我在台湾的姑姑,与流川母亲家是世交,有关他的事情,我都是从她那听来的。当然,也未必详尽可信。”
轻吁了口气,看来女人的第六感有时候准的吓人,我果然没有找错人。
“她们家历代在花莲经营民宿,倒是个考到T大的音乐才女,遇到流川父亲前,一直在台北教钢琴。我看过她的照片,很优雅,很女人,很美。”似乎,他陷入了回忆,声线,也逐渐转向柔和。
虽然没有见过流川的妈妈,我却神奇的认同了老师的说法,那么出色的人儿,他的基因,自然不会差的。
“他的父亲,好像是早稻田的什么运动科学老师。至于这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一起,我也不是太清楚,我们就当是命运吧。”他娓娓道来,我也在心里有着如是的叹息,这多么像言情小说里 偶像剧里美好的开头呢……可我也知道,生活的本质,是现实。
“学校,没有给他奖学金么?没有给他安排好各项事宜么?”我问出口,却发现自己好像挺幼稚的。
果然,他轻笑着,带着一丝调侃,“官同学,交换生虽然会得到奖学金,乃至政府也会给研修生经费,却并不代表你在异国的一切,都有人替你安排好。”轻咳了一下,没有等我说话,他继续着,“流川家,听说在东京是从商的望族,他的祖父好像挺厉害。可他很不喜欢流川的母亲。这个问题,我想,我们就只能从所谓的血统与历史里看待了吧。”
看着窗外暗沉的天,我垂下眼眸,盯着桌面斑驳的木纹。
是呀,没什么好多说的,虽然中日友好邦交正常化多年,老一辈根深蒂固的这些罅隙,也许有的人一辈子都看不开,就好像我那长在红旗下的老妈,是如此排斥我对日剧日音的执着。何况,还有门当户对这个永恒的枷锁存在。
我可以猜想到,流川的父母当年遇到过的压力。
“他们还是结婚了。他父亲本就沉醉于教育,无心从商。流川跟母亲一直都住在神奈川,父亲频繁往返于神奈川与新宿之间。可谁也没想到,会在他国中前就出了车祸……”他的声音,愈发低重,我的心,也仿佛被拉扯进这个本与我完全无关的世界里,沉沦。
“可惜了,本该是个美满的三口之家,就算是被家族排斥。”他叹息,“却不会影响到他的圈子。我没想过,他会从美国回来,更没有想过,他竟然会到我们这个城市来。”
“他,去过美国?”我吃惊的成分,陡然间加大了数个百分点,流川,他去了美国?
“他在国中高中都是个篮球狂人,这是神奈川出了名的传说。”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探寻,还是征询,“你,应该看过他打球吧?”
“恩……”我早该知道的,纵然是个外行人,我也能看得出来,那个水银灯下的发光体,是职业的发光体。
美国,那是每个喜爱篮球的人最高的梦想所在吧。流川,果然是你的作风呢。
为什么,要回来?
“我们学校,虽然与东京那里建立了三年的交换生联盟,也有不少神奈川的孩子到我们这研修。可我再怎么想,都想不到会有他。为什么会在高考前回国,为什么会变成交换生,这些我都不知道。之所以挂名早稻田,我想也许是他祖父的意思,小日本的大家族,你知道的。”
他的口气有着无可奈何的笃定,“纵然再不喜欢一个人,却还记得要给自己的家族挣面子。所以,官同学。”他突然很郑重的,严肃起来,“我虽然跟他没有交集,却还是希望,有人能多关照这孩子。”
他的口气,又转回到淡淡的柔和,还有些欣慰,“看到你,我就放心了。”
到这会儿,我终于意识到,他除了爱唠叨和鸡婆,还是个成熟的,而立之年的男人。
可我的脑子,却更加的纷繁惘然了。看到我,就放心了么?可我,能怎样呢……
这通电话时间不短,之后又说了什么,我也记不太清楚了,也许是觉得气压过低,他又恢复啰嗦老帅哥的本质来,开始东拉西扯,肆意调侃……最后怎么挂断的,也没有具体的印象。
我的心,已经被太多太多未知的讯息,灌满。脑子里,有些不同寻常的,紊乱。
深埋在那张我最喜欢的宽大藤椅里,我细细去想他的一切,一切。
母亲在台北,父亲已经不在了,也不会被祖父那里,接纳吧。所以,严格意义上说来,现在的他,就是一个人。
交换生虽然可以申请到奖学金,除了房租水电,还剩什么呢?打工,也是很正常的。
我这个无知的白痴,有什么好惊讶的呢……
每天除了到我们这里上课,就是去打工 和偶尔的练球吧。那些洋快餐,有什么营养呢……
心里的某个地方,应该是不知名的,某个深处,有些隐隐的痛感,说不清道不明,只知道不是舒服的感受。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我可以感受到他倨傲的自尊,我也可以感受到,他比任何人都要坦然的纯粹。我欣赏这种纯粹,这样的人,以后必成大器;他一定会成功的!
仿佛是数学公理一般,我诧异于自己如此的笃定一件事,比笃定我自己,还要不假思索。
流川,流川,这个像谜一般出现在我生活里的家伙,我竟不知不觉,跟着他的路一直在用心的去走。
不妙啊……我有些危险的预感,却不知自己对这种预感究竟是害怕还是期待。
可是,内心深处仿佛有个声音在提醒我,遏制我,命令我,别陷进去。
他太美好了,太优秀了,这样的人,我是握不住的。我只能,做他的关照人。
官紫诺,你是谁?你只是个平凡的,慵懒的,不思进取的,工薪阶层家的中国女生。
我的未来,是问号中的问号,再怎么走,终究归于俗套和平淡;而他,是那样那样耀眼的家伙,即便是苦难,也压不倒半分的出色的家伙。
虽然也许他是寂寞的,孤单的,也许他有并不阳光的记忆,可是,我相信,这样的人注定是要发光的……
美国,日本,台北,家族……他的人生,对我而言像言情里的传奇,这传奇,不是我这种俗人可以轻易触碰的。我于他而言,也许只是这短短几年交换生日子里的过客,而已。
过客,想到这两个词,心里,竟有些微微的酸涩,可我,只能如此去定位我的角色。
他对我的好,也许只是一阵季候风,季候风,总有过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