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座之后,几乎都是鸭梨的父亲一个人在说话。他的名字对那个年纪的人来说很少见,同龄人大多是建国建军伟东伟南之类,他却是单名一个“异”字。
“他们秦队长的父亲,”鸭梨爸爸对女孩们介绍,嗓音极富磁性,“是我当年在越南打仗时候的连长。老秦很照顾我,就像现在杨磊和刘队的关系。一晃都过去快三十年了,那些猴子到今天还是不肯老实。我是没法再到那边去浪一下的了,但假如国家又要教训猴子了,我肯定让杨磊上战场。”
“现在教训猴子,”刘弈道,“恐怕轮不到我们这些人上场了。”
“说的是啊,现在条件好了。其实就是当年也还可以了,咱有的是大炮,各种补给都不缺,那可是咱国家头一次打仗时候,前线战士吃的管够,”他猛地一拍脑袋,“瞧我在说些什么。来来来,大家别听我这糟老头子胡言乱语了。家里厨子,做不出什么像样东西,刘队,还有你们两位,多包涵。”
他爹要是能改掉这个过于谦虚的毛病就好了。头盘刚上,蔬菜沙拉和煎明虾沙拉、鹅肝酱、焗蜗牛、生牛肉,好几十样东西盛在小号碗碟中呈上来,精致得叫人不忍动手。陆菲和陶盈正襟危坐,紧张得手不知道该怎么放。
“是左手拿叉子还是右手拿叉子?”陆菲偷偷问过来。
“没关系,按自己喜好来,”鸭梨爸爸不大可能听到她小声的问题,但善解人意的他猜到了,“世界上最守西餐礼仪的是哪国人?就是我们天朝人。其实只要吃着舒服,别妨碍到别人,哪来那许多规矩。我到法国,当地老总请我在米其林三星吃饭,服务员还问我要不要筷子哪。”
他的话当即奏效,她们拿起刀叉,动作生硬地开始对付桌上食物。尽管那些东西的气味和色泽都很诱人,陆菲还是很节制,只尝了点生菜叶子。陶盈没有这方面顾虑,放开肚皮大快朵颐,每道菜都不放过。
“说起来,怎么没看到阿姨?”汤端上来时,刘弈问道。
“听说今天杨磊和朋友在家吃饭,她本来要回来的,”杨家爸爸说,“但是妖都那边鸟群影响了航班,没赶得上。”
最近似乎鸟类的大规模迁徙多了起来,网络上猜测纷纷,刘弈也见过不少。专家们倒是说没有问题,气候与地址情况稳定,不会出现火山喷发、地震或者全球性的气候变化。
刘弈察言观色,鸭梨的妈妈没看到陶盈是个遗憾,但他爸对儿子的女朋友十分满意,估计这事不会再有变故。
跟着副菜上桌。前面已经说过,鸭梨家老爷子是个不在意繁文缛节的人,所以他们家的副菜也充满了传统天朝风格,琳琅满目大半张桌子,足可填饱两倍人的肚皮,其中包括陶盈点名要的炸鸡和薯条。
两位女孩对整个用餐流程一无所知,陆菲还好,陶盈很快就吃不下了。“好多菜啊,”她轻声打了个饱嗝,“不要再上啦,我已经很饱了,吃个冰淇淋就差不多了。”
“怎么可能?”鸭梨说,“主菜还没上呢。你不是要牛排和汉堡吗?”
陶盈望望满桌菜肴,又望望鸭梨:“这……可不可以打包?”
“那是另外一回事。今天本来就是特意招待你的,”鸭梨劝道,“偶尔放纵一次没关系,尽管吃吧。不然,东西端上来碰都不碰,不光浪费了食物,厨师先生会觉得你瞧不起他而怪罪的哦。”
“可我真的吃不下了,”陶盈欲哭无泪,“我不是故意的。”
“别听杨磊胡说八道,”老杨先生适时为她解围,“他在逗你玩呢。你不是奢侈浪费,只是没吃过西餐,不知道流程,没人会怪你。吃不下就放在一边,觉得闷了就出去逛逛,不用一直陪着我这老头子。”
“没那回事,”陶盈像被拎起脖子的兔子一样摇头,“我还想多听听您的故事呢,”她举起盛着橙汁的杯子,“虽然不是酒,祝您身体健康,生活美满啦。”
鸭梨爸爸的心情显然极好,他举杯一饮而尽:“已经很不错了,下来还会更美满的。”接着他又为自己满满倒上一杯,不是82年的拉菲,但看那色泽与挂杯,刘弈知道必是好酒无疑。
“爸,”鸭梨瞪着自己父亲,“你不能再喝了。医生说的,每天只能喝一杯,那是你明天的份额。”
“怎么连配给制都来了,”老杨晃了晃杯子,暗红色的酒洒了些出来,“你看都已经到在杯子里了,这是今天的分量,今天一定要用光,不能等到明天。唉,你是真的不懂。”他忽然摸索着拿出一包老旧的玉溪烟,还有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打火机。
这两样东西和餐厅氛围格格不入。他点上了一支烟,却不去抽,搁在盘子边缘。凝视着袅袅升起的烟雾,鸭梨的父亲叹道:“我有一个战友,我们两个是死党,我和他的关系,比我和老秦的关系还要铁。我们蹲一个猫耳洞,在一个瓶子里喝酒,饿的时候吃一个罐头,分着抽一根烟……对,就是这种烟了。”
“那是谁?”鸭梨狐疑地问,“我咋从没听你说过。”
老杨完全没听到儿子的话:“有个中午,他来问我要烟。那会前线别的管够,就是烟总不够抽,家里断断续续总有烟寄给我,所以我储备在战友里头还算多的。偏偏那一天,我也只剩下两根。下次包裹送上来要后天,今天要是抽了,明天没得抽就要干熬一整天。我就跟他讲,明天再抽吧,只有两根了,今天抽了明天咱抽什么?”
他忽然举杯,一口长饮便是半杯下肚:“结果当天下午的战斗中,他走了。就那么躺在这儿,这个地方,我把烟掏出来塞在他手里,他已经再也没法抽了……”
餐厅里鸦雀无声,只有茶炊里的蜡烛燃烧在噼啪轻响。鸭梨爸爸拉起餐巾掩住脸,须臾放下,已经恢复了正常。
“不过今天我儿子的,打个折,喝一半,”他站起来,“真对不住,有笔生意要谈,跟人约好一点钟的。你们慢慢玩,玩累了留下来吃晚饭。”
不用那么麻烦,我们再坐会就走,刘弈才想这么说,餐厅的门被人推开。一个灰发的男人出现在门前,操着一口生涩的汉语道:“杨先生,原谅我的失礼,久仰大名,很想早一点见到您。您可不要为此怪罪自己的秘书啊。”
刘弈下意识地微微调整了身体姿态。此人虽然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可不知怎的,总有种奇妙的不协调感。那感觉,就好像一头狼穿上了人的服装,嗜血与凶残的本性却怎么也掩饰不住。比起西装,染血的军装与他更相配。
鸭梨的父亲应道:“哪里,恰好今天我儿子请他朋友吃饭,耽误您时间了。我来介绍,这位是犬子的队长,长州特勤支队第二中队队长刘弈,这位是犬子,这两位是他们的朋友。刘队,这位是高卢·波尔先生,乌克兰哈尔科夫仪器设计公司的全权代表。”
互相颔首致意,刘弈越发相信先前的直觉。这个人上过战场,那双眼睛绝不该是和平环境中成长出来的人应该拥有的。
“这位美丽的小姐,”高卢·波尔突然向陆菲问道,“我似乎见过与你一模一样的人。你是否有位孪生兄弟呢?”
“啊?是的,我有个弟弟,”陆菲讶异地回答,“和我长得很像。”
“再好不过,”高卢环视房间,露出瘆人的笑,“打搅诸位午餐。杨先生,我们走吧,把空间让给年轻人。”
鸭梨的父亲做个“请”的手势:“如您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