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油油的液体看着有点怕人,陆菲想起魔能和兽人之类可怕的东西,可是双脚泡进去却凉飕飕的很舒服,原本火辣辣的伤口一点也不疼了。虽然一时失去了自由,可她的待遇还是相当不错的。她痛痛快快洗了个澡,脱下被汗水湿透好几回、满是污渍脏得不成模样的整套制服,换上他们为她准备的长裙。简洁,漂亮,尺寸正合身,她很满意。吃得也无可挑剔,在地球另外一边的圭亚那,她吃到了纯正长州风味的菜肴,堪称是本次旅行最大的惊喜。
“谢谢。”双脚轻轻地相互搓着,她对海文说。
“不必客气,”海文和她想象中的绅士一样斯文,“虽然伤得不重,不能掉以轻心,任何疏忽都会影响你美妙的舞姿。那不光是你个人,更是人类的损失。”
夸大其词到没边,陆菲不知道怎么回应:“你……对了,给我看的是什么?”
从刚才起,面前的屏幕上就不停地切换着熟睡中婴儿的视频,人类、猩猩、猴子、狒狒都有。才刚出生,不管哪种生物看起来都软软的,萌萌的,叫人心都化了。然而只是看着他们睡觉,时间一久不免无聊,陆菲不明白为什么要给她看这些。
“抱歉,我马上就来解释。想喝点什么?”
“一杯……红茶。”她本打算说一杯冰水就好,但灵机一动,想尝尝刘弈常喝的味道。
等候片刻,一套精致的茶具送上,白色的瓷质茶炊,镶金边、有繁复花纹的茶壶与茶杯,香气扑鼻的红茶本身反倒变得次要,陆菲看得双眼发直。
海文亲自倒了一杯,送到她面前。“久等,”他彬彬有礼地在她身边坐下,“味道如何?”
有点烫,她吹了几下,轻啜一口。闻着还算香,合起来却只觉得苦,除此之外尝不出别的味道。以她的年纪,还体会不到这种饮料的妙处。直说感受肯定不行,用脚趾头也想得出很不礼貌,陆菲又喝了一小口,放下茶杯:“还不错啦。”
“你喜欢就好。”海文的微笑堪称礼仪典范,看着叫人很安心,可陆菲觉得他知道自己其实根本不喜欢红茶。
两人一同沉默,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她只好又问了遍:“那个……”
“我明白,请看屏幕,”年轻人不用她把话说完就知道她的想法,“现在出现在画面上的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婴儿。”
“嗯。”沉睡中的婴儿肉嘟嘟的很可爱,身体舒展,四肢平摊,睡姿销魂。可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要看这个?
画面起了小小的变化,有重物落地发出声响,婴儿的身子一颤,两腿一蹬,双臂向上举起。要被吵醒了吗?之后一直都很安静,屏幕上小小的身体又重新变得放松,婴儿仍然睡得很香。小小的脸一定很柔软,能亲一下该多好,陆菲看得分外专注。
接下来又接连换了好几个婴儿,有人类的,也有猩猩和猴子的,一样是重物落地,婴儿们的反应几乎一致。相比之下,非人类的动作普遍要更加可爱。
“这个呢,叫作惊跳反射,又叫莫罗反射,没必要记住,反正不会考到,”海文边说边为自己也倒了杯茶,“灵长目的动物都会有。举起双臂是为了在紧急情况下抓住妈妈,由此可见,生物对母亲的信赖深植于基因中,真是根深蒂固。”
肯定不会闲到给我上生物课,陆菲静静等待下文。
“下面我们再来看看这一位,嗯,你是不是觉得有些面熟呢?”随着海文的话,屏幕上的画风突变。仍然是一段视频,但分辨率和帧数要低得多——作为女生,陆菲不懂分辨率什么的,只知道画面变得模糊了些,像是小时候电视机与现代高清液晶屏的区别。
这次出现的是一对婴儿,穿的衣服一粉一蓝,并排躺在两张小床上。面熟?一点也不,陆菲纳闷地盯着屏幕。
铃声响起,清脆,音量却略嫌太高。身体里仿佛某种被切断的东西突然连通,一阵莫名的颤抖袭来,陆菲忍不住轻轻叫唤了声。确实很熟悉,她觉得自己听到过那种铃声。不止如此,刚才还觉得陌生的婴儿、床与衣服,此刻也有种怪异的既视感。
两个婴儿中,穿着蓝色的那个发生了海文口中的惊跳反射,粉色的却无动于衷,依然闭着眼睛呼呼大睡。那孩子是怎么了?没听到还是——
陆菲倒抽了口气,天气很热,吸进肺部的空气却寒冷彻骨。画面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婴儿时期的她自己和陆程。婴儿床,成套的小衣服,还有那铃声,她小时候都见过,现在她全部想了起来。
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海文的手腕:“你、你是从哪……”
“稍安勿躁,虽然无法取信于你,可我不是你的敌人,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你一定有许多问题要问我,请先看完好吗?”
海文的嗓音里蕴含着安定人心的力量,陆菲相信了他的话。“好吧,”她咬着嘴唇,“看完。”
画面上出现了更多幼时的陆菲,全是些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在门前的草坪上追逐蝴蝶,和陆程打架,举着一百分的试卷笑逐颜开,第一次尝到芥末的味道……那些确实是自己,看着画面她毫不怀疑,可一点也想不起来。汗水涔涔而下,这些影像是谁留下的?有人一直举着摄像机吗?为什么会在海文手中?
有时屏幕上的陆菲会冲着镜头笑,看到那笑容,她猛然醒悟。是爸爸,只有爸爸能做到一直在她身边拍下一切。为什么没有相关的记忆?上次在徐天教授的大罐子里,她曾回想起过儿时的经历,眼前画面中的自己比那一次更年幼。头渐渐开始有点痛,她苦恼地用拳头捶了几下脑袋,只觉得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浆糊,什么都弄不明白。
画面一变,她惊叫出声。之前那个模模糊糊的梦境在眼前重现,巨大的玻璃罐,交缠的电线,贴满全身的传感器,八九岁的自己戴着呼吸面罩悬浮在透明的液体中,四肢徒劳地划动,满脸的痛苦与绝望。她注意到透明中的一缕红色,脚上受了伤,她想起脚上碎裂的、永远也长不好的趾甲。
屏幕关闭,海文带着歉疚地说:“抱歉啊,对你来说,这些恐怕是非常古怪的体验吧?明明是自己,却无法想起,就好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的过去。”
“你……认识我爸爸?”陆菲答非所问。她只关心这个。
“认识。你也看得出来,所有关于你的影像资料,都是陆教授交给我的。”
“爸爸他……在哪儿?他和谁在一起?他在做什么?为什么再也没有回来见过我?”
“你想见他吗?”
回答得毫不犹豫:“当然。”陆菲很奇怪,我为什么能这么冷静?不应该一边流着泪一边喊着爸爸,说我想你吗?
“可惜,我不能带你去见他。”年轻人忧伤地看着她。
“不能?那你告诉我做什么?戏弄我?”
“绝没有。陆教授现在……情况很特殊。”海文招了招手,护卫们默不作声地一起退出房间。
他想说什么,她抢了先,护卫们才把门关上,她便机枪扫射似的开了腔:“那你给我看这些是为了什么?勾起我的回忆?告诉我我是连惊跳反射都没有的人?让我觉得苦恼?想看到我脆弱的一面?救了我所以就自以为有些特权?打算过来挖墙脚?觉得我应该痛哭流涕地求你?对不起,我和你想象的有点区别,要是以前,我确实会大哭一场。可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了。爸爸不明不白地丢下我和弟弟,确实挺悲伤的,那又怎么样?都过去很多年了!我又认识了很多朋友,经历了很多事,哪有心思还为那种事情流眼泪啊!”
陆菲性子温和,脾气相当好,不代表她就不会生气。一口气说出来,胸口的郁结一扫而空。感觉还真是爽,不过……冲动过后,她又恢复成了原先的样子,看到海文怔怔的模样,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呃,”她羞赧地低头看着脚尖,“你,你救了我,我不该朝你发脾气。对不起。喂?海文先生?你不要紧吧?”
他竟然哭了。怎么回事?我才是该哭的那一个吧?场面实在滑稽,陆菲反倒手足无措。
“我没事,”海文摆手,“你说得很对。我……是雷冰的朋友。”
叫人震惊的事接二连三,陆菲已经没有起先那么惊讶:“你们?你们不是互相……”
“没错,互相敌对的两个组织中一样可以有朋友,而且就我所知,黎明与冈格尼尔中称得上朋友的不止我们两人。”掏出手帕擦拭过眼角,海文又恢复成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
“那么,你找我来究竟是为了……”竟然是雷冰姐姐的朋友,陆菲安心不少。早点说出来的话,也不用提心吊胆那么久。
“告诉你你有多美,真的,”海文说道,“请当做是普通朋友之间的一次正常交往。我和雷冰各有所长,我们在进行一项共同的研究,希望能弄明白当初你父亲的研究成果。”
“你既然认识我爸爸,直接找他不就好了?”
“不,我说了,陆教授现在情况很特殊,所以我们能找的只有你。”
“我只是个初中毕业生,你们想研究我爸爸的成果,找我有什么用呢?”
海文耸耸肩:“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太清楚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