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母亲蒙冤身故以来,夏夷则周遭之人无不对自己侧目而视。就连素来身边服侍的人也忙不迭改换门厅,投靠他两个异母兄长。短短不足百日,他便从人人追捧的凤凰儿变成落毛的草鸡。他虽素来心高气傲,一腔委屈愤懑憋在心里无处可诉,早已难以自抑。
此时大江之上,明月之下,眼前有如此清丽佳人口出宽慰之言,夏夷则只觉两眼发酸。
他别过头去,强声道:“在下无事。多谢姑娘关心。此时已然夜深,请姑娘早些安歇吧。”
阿阮柔声道:“你要是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这大江之上,也不会有人听到了。我不会笑话你,谢衣哥哥也不会说的。你不用担心。”
夏夷则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之间,那些压抑已久的情绪似乎都急着找一个宣泄口。面前这少女温柔可亲,不知怎的,他便认为她是可信赖之人,禁不住便要将心思一一托出。
他垂头低声道:“过世之人,乃是在下的母亲。在下身为人子,不能为母亲洗刷冤屈,已是心如刀割。何况……”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摇头不语。
阿阮大有同情之色:“怪不得你会如此这般。若换了是我,只怕也会如此。”她神色一黯:“只可惜,我自小随着姨婆住在巫山山里,连自己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后来姨婆过世,我遇到谢衣哥哥,他带了我出来。人都说,树有根,水有源。可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呢。谢衣哥哥待我虽好,可终归不是跟自己的亲哥哥。”
夏夷则一怔,他适才见这姑娘活泼开朗,面上总是带着笑意儿,好似从来不知道人间哀愁为何物。却没想到她竟有如此一番飘零身世。他自变故以来,只觉得天下间再没有比自己更可怜更冤枉的人了,故此一腔怨怼之情久久不能散去。
此时听了这陌生少女一番言谈,心中不禁自语道:“夏夷则啊夏夷则,亏你堂堂七尺男儿,平日里如何自诩有经世济国之才,如何一遇到事便如没头苍蝇,只知怨天尤人。论起心性坦然,便连一个女子都不如?”
他这般想来,便如眼前困扰他良久的迷雾终于散开来一般,霎时间灵台清明。忙对阿阮抱拳道:“夏夷则谢过姑娘劝解。姑娘一番话,令在下茅塞顿开。此时夜已深沉,姑娘早些回房安歇吧。”
阿阮见他眉头倏然舒展开来,便似刹那间想通了什么事一般,不免甜甜一笑:“我叫阿阮,你不要总是姑娘来姑娘去的。唔,夏夷则,这名字倒是好听的紧。”
她向夏夷则挥挥手:“那我便回房了。你也不要在外面待太久,江面水汽潮湿。若待久了,恐怕对身子有损。”
夏夷则被阿阮语声中殷殷关切之意感动,点了点头。看阿阮进了舱房,又抬头对着月亮摇了回头,叹了回气。
夏夷则长啸之时,谢衣尚未入睡。他虽听出啸声中凄苦之意,却不便过问他人私事。因此只作不知。及后甲板上隐约传来阿阮与夏夷则对话声,谢衣素知阿阮善解人意,有她从旁开解,心中那一点担忧尽去。不知不觉熟睡过去。
睡了不知多久,谢衣忽然被一阵金戈相交的声音惊醒。黑灯瞎火之中,只有月光透过舷窗照入室内。甲板上的打斗声越发清晰起来。
谢衣心中一凛,从身边抓起唐刀便一跃而起。他虽有心避开那人追捕,奈何此时身在大江之上,却往何处避让?一船人,除他之外,便只有阿阮夏夷则身有武功,不论二人功夫粗浅高深,若因他而牵扯进来,终非谢衣所愿。
谢衣跃出舱门,果见数名黑衣人与那夏夷则缠斗在一处,刀光剑影,好生激烈。
谢衣提气喝道:“住手,你们的目标是谢某,何必与无关之人为难。”
众人吃他一喝,各自住手罢斗。黑衣人中一名头领模样的男子抬眼看时,只见舱口处一名白衣男子手持横刀矫然而立,面目却陌生得紧。
那首领大皱其眉。他们兄弟身负密令,无论如何要将夏夷则带回。一路从长安到江陵,千里奔袭,好不容易追上夏夷则座船,原想着夏夷则身份贵重,挟裹一个公子哥儿还不容易?却不曾想到夏夷则竟然身手不俗,偏偏上头的命令又不许伤着了他,黑衣人投鼠忌器,久拿不下,心头已然火起。又横插出来一个谢衣,当真莫名其妙。
那首领冷笑道:“不相干的人闪一边去,莫要阻碍爷爷们办事。”
夏夷则也道:“谢兄请先回房,他们要找的人是在下。”
谢衣一愣,瞬间会意。然而他既然已经出头,便再无退避之理。无论来人是冲着他来还是冲着夏夷则来,都需尽快打发了才是正理。
他将手中横刀一摆,朗声笑道:“此舟乃谢某所雇。夏公子既然上得船来,便是谢某的客人。诸位在谢某船上对谢某客人无礼,却把我这主人置于何地?”
那首领怒极,他原碍于夏夷则身份不敢太过用强,对谢衣却没这般顾忌。
当下也懒得跟谢衣废话,狞笑一声喝道:“找死!”便弃了夏夷则,手中青锋直奔谢衣而来。
夏夷则身形一晃,抢到谢衣身前,手中长剑格住首领兵刃,顺势一推,将首领退出数步。
夏夷则皱眉道:“谢兄,此乃夏某私事。尚请谢兄勿要牵涉其中。否则,恐于谢兄不利。”
谢衣尚未答话,那首领已然按捺不住。长剑一挥,所辖黑衣人便齐齐向谢衣扑了过去。
谢衣手中横刀劈斩连用,挡住一干黑衣人进攻之势,笑道:“事到如今,谢某便是想抽身也不行了。夏公子有话,不如退敌之后再叙如何?”
夏夷则摇头无语。他与谢衣对奕之时,谢衣明明是个谦和君子,谁料此时竟如此惫懒?
这群黑衣人身份虽然不高,武功却是不弱,放在江湖上也算是一等一的好手。若非顾忌夏夷则的身份,全力施为开来,以多敌少,只怕夏夷则早已落败。此时谢衣加入战团,夏夷则压力顿减,心头不免一喜。手中长剑更是舞得密不透风。
那首领被谢衣横插一脚,优势全失,不愿再久斗下去,心头狠劲发作,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杀了这小子。”便要先取了谢衣性命再图夏夷则。
但见谢衣白衣翩然,于众人之中穿插横挪进退飞腾。不理对方剑招如何千变万化,只是以一股威猛迅狠的劲力,将对方繁复的剑招尽数消解。
谢衣所使刀法原是在流月城中所学“羲和刀法”,名字取自于太阳神。万物无日不生,但阳光若是太过灼烈,又会至令万物焦枯。其中生灭之意,全在用刀者一念之间。
那人只谢衣一名弟子,素知他是个外柔内刚百折不挠的性子,又见这套刀法中的刀意与谢衣禀性相合,故此虽自己素常所用武器乃一柄硬鞭,却传了谢衣这套“羲和刀法”。
谢衣自得授这套刀法以来,果然进益迅速,不出数年功夫,掌中一柄横刀遍试流月城中无敌手。嗣后谢衣沉迷机关暗器之术,屡有奇巧,倒叫人忘了他还是一名刀术大家。
此时谢衣将这套刀法使出来,他内力精纯,招式大捭大阖,便如阳光泻地,让人全无抵抗之力。数十招后,谢衣刀意愈发灼烈,便好似从暖意融人的阳春季节进入骄阳似火的盛夏。
那黑衣首领只觉得谢衣内力带起阵阵热浪,火烧火燎的便似要窒息一般。心头不禁大有焦灼烦躁之感,心绪亦浮躁难平。手中剑招终于出现破绽。下一刻,谢衣横刀锋刃已架到脖颈之间。